第 68 章 亂城02
樓下飲酒猜拳, 高聲豪談,鬧騰聲一直持續到夜裏子時, 衆人皆上了樓歇息, 動靜方才逐漸平息下來, 有福來客棧終于是滅了燈火,歸于漆黑, 萬籁寂靜。
江洲漓和巫馬定瀾早先已和衣躺床上眯着小睡過了, 這會兒正清醒過來,全無困意。
留了心仔細聽着外頭動靜,客棧內靜默無言, 倒是窗外寒風呼嘯刮過, 發出森然的聲音,遠方山林裏還有狼長嘯, 哀嚎不止。
然後大約等了半個時辰,樓下先是悉悉索索的有些小動靜,而後很快的又再次恢複喧鬧,卻是一片絲竹管弦平升歌,浪笑輕語混雜的靡靡之音。
江洲漓心念微動間, 已是輕手輕腳的翻身起來,穿了鞋子去小心打開房門。
客棧廳頂上大紅喜慶的燭盞高高挂着, 紅绫飄蕩搖曳,竟是一片較方才更為通明生氣的景象,而睡下的房客們也果如她所料,沒有任何動靜。
兩人大膽放心的走到憑欄旁, 微微低頭往下看瞧去,大廳裝扮哪還有半分簡樸的模樣,雕梁畫棟,富麗堂皇,莺莺燕燕盛裝往來,捏着腰吊着嗓賠笑怒罵,身披盔甲的年輕士兵則左擁右抱,偷香竊膚。
觥籌交錯間,好不醉生夢死!
正是一副勾欄舊院的做派,招待的卻只有正裝士兵,花枝招展的媽媽長袖善舞,游走于恩客之間,舉止逢迎,看面貌與櫃臺處的老妪有幾分相似,再仔細看,能發現她神色勉強,原該是不願的。
江洲漓腦海中已經隐隐有了個念頭,看樓下一片喧嚣,便愈發的感覺凄涼,只嘆物是人非事事休。
正要和巫馬定瀾轉身回房,驀然回首見白衣公子身姿翩然,清冷自若的站在右邊廂房的憑欄前,已是把樓下景象也看了個明白。
六目相對,朝他們倆勾唇淺笑。
江洲漓微微點頭致意,也不去管他為何在此,落落大方牽着巫馬定瀾的手回了房間,不多會兒,果見白衣公子也逐着進來。
“深夜叨擾了。”
江洲漓和巫馬定瀾坐在桌旁,擡頭一瞥,随即似笑非笑的開口道,“這是我們夫妻的房間,也不知公子深夜前來,可是有什麽事?”
“自是有事請教姑娘指點。”白衣公子也坦然,随後入座斟茶。
他可沒看漏,剛才是江洲漓沒有動筷子,巫馬定瀾才跟着照做的,由此可見知道飯菜裏有問題的是江洲漓。
既然已經開門見山,三人接下來的談話也就懶得拐彎抹角了,白衣公子兩指間捏着張泛黃的小紙條,和江洲漓方才從縫隙中拿出來的一模一樣,“在下想知道的事宜,姑娘可否能指點一二?”
江洲漓倒沒有直接答否,但也沒有給予肯定的回複,而且挑了挑眉笑道,“如此詭異非常之事,其間還涉及到妖魔鬼怪,這有悖正道人士的認知,世人知曉了,只怕會當是瘋言瘋語來聽,公子就不覺得難以置信嗎?”
“天下之大,多少奇人異事,世人愚昧無知,卻不表示其不存在,在下相信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正巧我們夫妻倆也有打算去看看,公子一起來吧。”
前廳有那一群東西,為安全起見,自然已經是不能再堂而皇之的出去,江洲漓輕輕推開房間的窗子,寒風夾雪飄入,吹起她的鬥篷,她往下看了眼,回頭示意巫馬定瀾跟着,便裹緊袍子縱身一躍。
窗外正是客棧的後院,店家和夥計們平素起居的地方,此刻熄了燈火,昏暗深沉,只能借着中天冷月,大致看清楚腳下的路。
後院靜悄悄的,只有風聲,想必店家皆已入睡,兩人都身負功夫,只要刻意為之,走起路來是全無動靜。
只是沒想到白衣公子不止身子弱,更是半分武功沒有。
沒辦法,只好讓江洲漓在前邊帶路,巫馬定瀾殿後,三人放慢腳步在小後院的東北角,尋到了處無名的獨立佛堂。
佛堂很不起眼,從外邊看沒有任何佛堂該有的特點,只是間普普通通的小屋子,加之靠着偏僻角落,若非紗窗冷布透出裏面的昏黃燭火,在夜裏十分亮眼,使得江洲漓一下子就注意到,估摸着就難發現了。
房間裏到處是佛經字畫,祭有青燈佛龛,香火正燃燒着,還袅袅升煙,進門時見到的老妪盤腿坐在榻上,一邊數着佛珠一邊念念有詞。
江洲漓和巫馬定瀾對視一眼,瞬間明了彼此的打算,她快速從袖兜裏捏出幾張朱砂符紙,在白衣公子稍顯訝異的神情中,擲到了佛堂的四個角落去,再施了個咒語,這才放心的推門進入。
老妪聞聲,猛地擡頭看向門邊,神色驚慌,待看清楚三人的容貌後,暗暗舒了口氣,卻又立即憂慮起他們是否是知曉了什麽,才會這個時候尋來。
頓時心生不安,但也只得強忍着翻湧的思緒開口問道,“三位客人怎的還不歇下,找老身可是有事?”
“老媽媽刻真是說笑了,樓下吵吵鬧鬧的讓人如何睡得着。”江洲漓面露微笑,在老妪看來确是比這飄雪吹風的氣候還冷,不喜不怒的平和,令人膽寒。
她這般說辭,老妪如何還不知她是已經見着樓下的光景,“這也是報應!”
既無奈又失落的長嘆了口氣,心情也慢慢平緩下來,指了指邊上的茶幾椅子,“三位客人還請坐下說吧,有何疑問,老身定知無不言。”
茶幾是紫檀木材質的,茶壺裏已經冷掉的茶水,聞着味兒也是上好的凍頂烏龍,就單這兩項物件,其費用又豈是小小的客棧盈餘,能負擔得起的日常用品。
還有絲綢面料的佛堂黃布、懸與壁上的名家字畫、擺放書架的古董玩物……稍有眼色的人都不難看出來,是千金難辦。
江洲漓緘默,順着袍子款款入座,巫馬定瀾則沉着俊臉,在她右手邊的上方坐下,倒是白衣公子興致勃勃。
老妪沒有注意到,只是很自然的放下佛珠,腿也放下榻來,端坐在軟蒲團上,看起來就像是個年邁而平凡的鄰家老婦人,面容滄桑無光,眼眸也渾濁無神,已然沉浸到曾經的回憶中去。
“這還要從十幾年前說起了。”
原來有福來曾經并非客棧,在十年前,也就是成宗皇帝天盛九年,有福來是随城有名的勾欄場所,富人權貴的銷金窟,名滿樓春。
老妪花名玉娘,自小被樓裏的姑娘撿回來養大,及笄後接客,與平常的風塵女子無二,但對滿樓春的感情極深。
那時,北漠國的新可汗答祿烈剛即位,和祈景國兩國關系交惡,邊境時常有小打小鬧,持續了好幾年的光景,還是相安無事,直到天盛七年的冬天,北漠士兵喬裝成賊匪,搶奪了附近的村子,局勢才越緊張起來。
軍隊一撥撥從南開來,要開赴随城,她們都知道是要打仗了。
玉娘那時已經年近三十歲,徐娘半老美貌不再,軍爺們都不點她接客,剛開始她還曾背地裏埋怨過,豈料,後來媽媽帶着樓裏的幾位姑娘去了軍營,然一去不複還。
雖然大夥都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了,卻都不敢去問要人。
玉娘有幸躲過此大難後,接手了滿樓春成了老鸨。恰巧幾日後,士兵們便渡河北上,她們終于松了口氣。
因為有寒水屏障,她們一直以為仗是打不過來的,那兩年裏,雖聽聞北漠國屢戰屢勝,但滿樓春還是依舊開門做營生。然而沒多久,前線就撤軍到來了,接着朝廷向北漠求和,把蘭籍城割讓出去。
那些退回來的士兵,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煞神,無需打仗了,便到滿樓春裏折騰姑娘,幾乎每日都有姑娘死傷,怨聲載道的,玉娘卻還要陪着笑臉。
因着媽媽死去,她本就對這些軍爺有恨,又碰上這番光景,更是惱怒不已。
忍了幾日,忽然有其他客人的婆娘鬧來樓裏,罵樓裏姑娘的時候話裏話都有提到一位山裏的神婆,說是靈驗至極,她要打發些錢財去求神婆弄死這些狐貍精。
玉娘留心記下,果然沒幾日,接待那位客人的姑娘就暴斃了。
至此她也深信不疑,到處打聽神婆的住處,然後帶了千金去請神婆幫忙,希望神婆能幫她整治那些軍爺。
神婆給她出主意,說是已經死在前線的軍爺,死後無人收屍,白骨累累鋪地,皆化為了孤魂野鬼,她可以施個法,把他們的鬼魂都引來客棧裏來,厲鬼兇惡纏人,只要上了那些士兵的身,他們即便不死,也要落個殘。
江洲漓和巫馬定瀾暗暗對視一眼,便聽老妪繼續道,“慢慢的,那些士兵得了夢魇之症,我還愉悅了好一陣,哪知此舉就是引狼入室。”
厲鬼是幫着把士兵給收拾了,但他們也就此住下再也弄不走。
夜裏常有客人見到鬼魂飄來飄去,沒過多久就一傳十十傳百,再沒有客人光顧了,樓裏的姑娘也突然一個個離世,後來不管招多少新姑娘回來都是這樣,再之後晚上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她無助的又去找神婆,但神婆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沒有什麽好辦法。
所以最後不得已的把青樓改成了客棧,晚飯的時候就在客人的飯菜裏加蒙汗藥,讓他們盡量不在半夜醒來,然後又去求了黃符,貼在每間房的周圍,隔絕樓下的聲音傳到房裏。
“那為何不關了客棧?”白衣公子疑惑。
“這是我待了大半輩子的地方,舍不得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答應了恩公,要好好守着。”
恩公?
江洲漓和巫馬定瀾對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