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巳予買醉

61-巳予買醉

沈清明死了。

翌日天仍會亮,太陽照舊東升西落,甚至沒有為他下過一場雨。

廚子張、打荷李跟周小二下落不明,巳予給上京百曉生一大筆錢,托他幫忙打聽這三人的下落。

上京百曉生路子縱然野,卻只走得通人間的路。

巳予擔心他們三個人被江之遠那個瘋子給害死了,屍首異處,魂飛魄散。

跟百曉生交涉完,回酒館的路上,她去買了幾塊小葉紫檀木,又找來一些木工的家夥事,鑿子木锉之類擺上桌,一邊雕一邊問姜衡:“昨日那人是誰?”

姜衡看她神色如常,反而更惴惴不安,事無巨細說明柳中元的身份,“他是柳中元,七月七中元日,普度衆生,鬼門大開,這是給地下的鬼剎放風,所有鬼剎都要離開冥界,接受考校,有家的可以回家,無家可歸的就四處游蕩四處覓食,柳中元就會為他們超度赦罪。他跟沈清明關系很是親近。”

手裏的活計沒停,她眼也沒擡道:“嗯,看得出來,我擔心周小二他們已經遭遇不測,閻羅殿……算了,你請他幫忙去找找罷。”

姜衡應了聲:“好。”

立夏,暑氣漸濃,屋裏悶悶的,有些潮濕,他開一下窗,歇在房梁上的麻雀受驚撞上屋檐上的鈴铛,引得巳予倏地撩眼,怔怔地看了許久。

“善惡到頭終有報,江之遠做的惡事,到此為止。”這一次,她要斬盡殺絕,不會再給江之遠作孽的機會。

說完這句,巳予繼續雕手裏的木頭。

第二日清晨,寫滿江之遠罪狀的陳情表散落在上京城大小角落。

牆倒衆人推,民憤激昂,人皇震怒,下令徹查。

江之遠失蹤被認為是畏罪潛逃。

在巳予安排證人佐證,江之遠坐實罪名,更牽扯出這些年賣官鬻爵藏污納穢草菅人命,樁樁論罪當誅。

于是抄家,沒收一切家産,府丁沒為官奴親近者流放,江之遠僞善的面具終于徹底粉碎。

深淵一戰,黃栌始終沒有露面,江家沒落,跪了一地的府丁裏亦沒有見到黃栌。

兩日後的一個傍晚,黃栌抱着假山地下那尊金佛出現在林巳酒館。

林巳酒館閉門謝客,林老板忙着傷心,哪有心思做什麽生意。

黃栌等了半晌,躊躇着進門,看見林老板正在屋子裏買醉。

她一手端着一只酒壇,一手抱着一個——靈位在懷裏。

這是誰死了?黃栌伸頭看靈位上的字——沈姓瘟神之靈位。

原來是沈大仙啊。

真是世事無常。

昨兒才活蹦亂跳的人怎麽說死就死了呢?

黃栌猛地意識到,不對啊,他為什麽會認為這是沈大仙?

他根本就不認識沈清明,為何稱人家作大仙?

怪哉,甚怪矣。

繼而,他又覺得自己心裏空落落的,好像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

至于到底是什麽,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恍惚間,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何來找巳予,只是一睜眼就躺在假山底下,懷裏就抱着這個金佛,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來林巳酒館。

巳予醉醺醺的,惺忪地瞅一眼黃栌,又拿起木锉撩,吹掉靈位上多餘的木屑渣滓,勾完予字的最後一筆,二話不說,名貴的小葉紫檀就進了火坑。

黃栌悄悄轉動眼珠,看到那只火盆裏還剩下幾張沒燃盡的黃紙邊角。

林老板醉得稀裏糊塗,竟把黃栌看成了周小二,指着牆根櫃子說:“去,給我拿一疊黃紙來。”

黃栌把沉甸甸的金佛放在桌子上,乖乖去拿黃紙。

剛一掀開櫃門,裏面的東西就撲簌簌往下掉。

伸頭一看,竟然是一櫃子的金元寶。

不過全是黃紙折出來的。

他撿起來放回去,沒放穩又掉下來一堆,幹脆不撿了,問:“林老板,要不要幹脆全燒了?”

這話提醒了巳予,她雙眼迷離,不知道在思考還是醉狠了沒聽清,半晌,板着臉有些不情不願道:“我讓他給我燒紙他都不答應,我燒給他做甚,好讓他在底下風流快活嗎?”

黃栌一聽,這是不燒的意思,于是默默把一地金元寶往櫃子裏撿。

但實在太多了,于是提議:“要不要找個麻袋裝着,不然還會掉出來的。”

巳予撐着腦袋,走路都東倒西歪,活脫脫一個醉鬼,她走到櫃子邊蹲下,撿了兩個金元寶揣手裏重新回到火盆邊。

金貴的小葉紫檀燒的煙也沒比路上随手撿的木棍好到哪裏去,照樣熏得人想要流淚,巳予眯起眼睛,在火盆邊蹲下,一邊朝裏面丢金元寶,一邊念念有詞。

“負心漢沈清明,給你金元寶只是不想你再底下挨欺負,你要是敢去跟那些莺莺燕燕胡搞,我就——”她想了想,腦子不太清明,找不出合适的威脅的話,只好轉了個彎,說:“我就給你燒一個大房子,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說着,又轉過頭問黃栌:“周小二,你會紮紙人麽?”

黃栌反應了半晌才發覺周小二是在叫他,他搖搖頭,說:“不會。”

術業有專攻,他只會照顧人,紮紙人那都是喪葬人士擅長的,他沒那本事也沒膽子去搶人家的生意,只不過最近東西南北四家喪葬用品的老板不約而同全跑路了。

萬一林老板真想要燒個紙人給人家,都沒地兒買去。

巳予說:“我會。”

既然會還問他做甚?

黃栌不跟醉鬼一般見識,哄着她說:“會會會,林老板最厲害。”

巳予把手舉到面前,拽了一下空空蕩蕩的紅線,忽然問:“你們為什麽都叫我林老板啊,我明明不姓林,嗯——我想起了。花朝姓林,林花朝,你沒見過她,我也沒見過她,哦不對,我見過,夢裏見過。”

黃栌一聽,林老板都已經開始胡言亂語說胡話了,這是真醉了。

姜大爺去哪了?

他可搞不定林老板,于是進進出出裏裏外外開始找姜衡,未果,回來時,看到巳予拿出一個很精致的布娃娃,像過年時的福娃,她正把一張寫了自己名字的黃紙往娃娃上貼。

這就是林老板所謂的“會”?

黃栌咂摸兩下,想着要不還是先把林老板打暈,要不指不定要怎麽撒酒瘋呢。

可是他只敢想想,不敢真的動手。

巳予貼完,就順手把娃娃扔進了火盆裏。

嘴裏咕哝着:“你要跟別的女鬼好,我就給你燒個第三者。”

黃栌大開眼界,林老板這是為愛發狂,已經癫到要給地下的人燒個三妻四妾過去麽?

只是拿自己的名字當第三者,咋想的?

女人的心思太難猜了,黃栌哄道:“林老板,要不你先休息,你還想燒什麽,我來燒。”

幸好,這時姜衡回來了。

黃栌大喜過望:“姜大爺,您總算回來了。”

姜衡先是看了一眼桌上的金佛,才緩緩地掃視了一眼旁邊又哭又笑的巳予,問:“你怎麽來了?”

江家滿門遭查,黃栌如何躲過一劫?

注意到姜衡審視的目光,黃栌主動投誠:“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只記得當日來林巳酒館請林老板出手去救我家少爺,後來的事我全都不記得了。”

“嗯。”姜衡将信将疑,對巳予喝得爛醉如泥已經習以為常。

他用安神符把人穩住,有條不紊地收拾亂七八糟的物件,一件件擺好。

黃栌摸着後腦勺搭話:“林老板看起來心情不好。”

“是。”姜衡的反應很平淡,跟那日在酒館門口阻攔巳予去救人的姜大爺判若兩爺,黃栌又問:“到底誰死了啊,林老板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

可不是受刺激了麽?

每天這屋裏都煙熏火燎,火盆裏始終飄着幾縷青煙。

這兩天她一動不動坐在那裏折元寶,折滿屋子都堆不下。

她說的大房子,也燒了不少,黃紙糊的竹樓,跟林巳酒館差不多的木樓,還有那種敷衍似的在紙上畫出來的三跨院。

燒完就去雕靈位,雕了也沒擺上,徑直扔火盆裏,目前為止,已經燒了三四個靈位。

每一個靈位上的名字都不一樣。

起初正兒八經刻着沈清明。

到後來就瘟神、混賬、負心漢亂寫一通。

倒是未亡人那幾個字,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巳予。

姜衡根本開不了口勸她節哀。

她不哭不鬧反而擔心,傷心難過發洩出來會更好,可是巳予這反應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越演越烈,她開始買醉,以酒麻痹自我。

其實姜衡根本不相信沈清明會那麽輕易就死了,但若是沒死,他又怎麽會眼睜睜看着巳予要死不活似的自我折磨呢?

沈清明就做不到對巳予無動于衷。

冥王殿——

河燈四處飄蕩,幽幽地穿過冥界碑,乘着一陣陰風,進入冥河。

接着就看見包閻王垂死病中驚坐起,匆匆拿了個鈎子跑出來,站在奈何橋上,勾走河燈,嘴裏不斷重複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端着碗喝孟婆湯的陰鬼們齊刷刷地停下來,這是誰啊,包閻王竟然親自出來勾人?

包閻王寶貝似的捧着河燈,就差跪下了:“祖宗,你怎麽來了?”

河燈裏,一道紅色的虛影從河燈裏飄出來。

包閻王這輩子沒見過這麽破爛不堪的靈格,一時間淚眼婆娑,小心翼翼捧着河燈回到閻王殿,留下身後一群小鬼莫名。

嘶,那道殘影,怎麽看着那麽像他們敬重的清明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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