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我的良人

60-我的良人

朝朝東邊升,暮暮西落下。

柳中元左等不來,右等不到,正想幹脆沖下去看看,一道閃電劃破黑夜,落在他面前。

姜衡回來了,還有……

他看着站在姜衡旁邊一言不發表情漠然宛若剛死了丈夫的傷心女子,驚得合不攏嘴。

她、她、她不就是老沈家那口子麽?

我的天吶。

她怎麽會跟姜衡在一起?

原來他們說上巳跟姜衡跑了這事兒是真的!

柳中元想不通,為啥啊,老沈長得那麽好看,人是冷淡了點兒,但正是這樣,榻上的反差大了才帶勁兒啊,雖然老姜也不差,但——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朋友妻不可欺。

姜衡怎麽這樣!

柳中元顱內拉扯一番,對沈清明的同情油然而生,朋友挖他牆角,戀人背叛,好不可憐。

虧他還沒事兒人一樣臨危受命鞍前馬後,換了他早就大殺四方,作得誰也別想好過了。

沈清明竟然還能放他們兩個成雙入對。

啧啧啧,真是、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

他在姜衡跟巳予之間來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才終于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做這種天理不容的事兒的人又不是他,他心虛個什麽勁。

柳中元尴尬支吾,硬着頭皮道:“那個什麽,上巳君,好久不見。”

巳予丢了魂,沒了神,壓根沒聽見柳中元的話,她慢慢往前走。

前有铿然忽變孽龍飛,雷雨四山黑,而今做成豐歲,稚童與白翁談笑,上京城燈火通明,唯有她,前路漫漫,永無歸路。

天下太平,萬物安寧。

天與地無恙,山河俱在,唯有沈清明,身形俱滅,消散人間。

沈清明。沈清明。沈清明。

齒間的苦味越來越重,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巳予仰起頭,月朗星稀,她想,還沒和沈清明一起看過星星呢。

深淵消失,在上京城從沉睡着蘇醒時,變回林巳酒館。

了無痕跡,猶如一切不過是一場痛苦的噩夢,夢醒了,物是,人卻非。

柳中元看巳予不理他,轉頭問姜衡:“怎麽只有你倆?老沈呢,該不會是你搶走上巳,他跟你生氣了啊,不過我說啊,也該生氣,朋友妻不可欺,你怎麽能對上巳下手呢,上巳的眼光也忒差,要麽喜歡脾氣冷的,要麽喜歡性格暴的,像我這樣的多好啊,不過,我不喜歡上巳那一款,有點兒太……端着了,我看着她經常自慚形穢,覺得自己配不上神明的身份,以及天下百姓的供奉。”

他喋喋不休,聒噪個沒完,開幾句玩笑,姜衡不僅沒笑,反而瞪了他一眼。

啧,搶別人媳婦兒還這麽理直氣壯,柳中元深以為恥,還要打圓場,“哎喲,你倆別生氣,我開玩笑的,老沈也是,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我去把他喊回來。”

柳中元念出沈清明那句文绉绉的密文:“煙雨清明,煙花上巳。”

密文順利連通,卻雅雀無聲。

這厮翻臉不認人,請他幫忙的時候怎麽不這麽冷淡呢?

柳中元在心裏唾罵沈清明,一邊锲而不舍地用密文喊他。

“老沈,你人呢?”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愛一個人就得成全她,這幾百年你都過來了,這節骨眼生什麽氣,快出來,你把靈相都摳出來了,我可是擔心得很。”

“其實我看老姜似乎也沒那個意思,上巳對老姜也并沒有那麽熱絡,你要是真那麽喜歡就去争取啊,我精神上支持你。”

“你別悶聲不說話啊,屬于悶葫蘆的啊,這些年一提上巳你就這個德行,有什麽話說出來就會好受很多的。”

“還不理我啊,唉,怎麽說呢,人生就是這樣,世事無常,大腸包小腸,你也別太往心裏去。”

“節哀。”他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了,口不擇言冒出這一句,而在他喋喋不休都沒有回應的密文裏驟然有了動靜,“你也節哀。”

柳中元一愣,這聲兒是……“上巳君?”

巳予應道:“嗯。”

柳中元不解:“你這話是何意?”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十分平靜,仿佛只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幹系的話,“看你這麽擔心他,應當關系很好,你節哀,沈清明——他死了。”

柳中元又是一驚:“什麽?”

巳予卻不說話了,姜衡攔住他,用眼神制止他追上去,柳中元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沈清明是二十四節神唯一跻身四尊的存在,世人戴愛,鬼剎敬重懼怕,他怎麽會死?

可是姜衡只是黯然慘淡地搖搖頭。

巳予自顧自地走到安寧河邊,這一日的心驚膽戰與這一城百姓全然無關,他們不知道自己陷入沉睡,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日落了,風裏夾着青草的香氣,左鄰右舍地便相邀着走出家門。

夜幕四合的上京城熱鬧非凡,清明過後,大街小巷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安寧河将上京城一分為二,河南岸楊柳依依,河北岸酒旗紅燈。

隔着幾步一座飛架南北的石橋,孩童在橋上瘋跑,橋下的石凳下有人在下象棋,還有臨河而立,突然詩興大發的讀書人在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吆喝聲飄得老遠——

“糖葫蘆,好吃的糖葫蘆,又酸又甜的糖葫蘆。”

“草風車,草風車,好看好玩兒的草風車。”

“祈福河燈便宜賣,姑娘,買一盞河燈,能将你心裏的話帶去給你相見的人。”

連糖葫蘆都是又酸又甜的,所以人生注定悲喜交加。

花朝死了,她早就沒有可以一起玩草風車的人了。

至于河燈——

巳予停在攤位前,問:“如果他已經死了呢?”

老板沒聽清:“什麽?”

巳予固執地重複:“如果他已經死了,還能聽到我對他說的話麽?”

老板看她身上髒兮兮的,臉上沾着灰塵和血漬,只當她是個胡言亂語的瘋子,“人死一場空,當然聽不見了,這是河燈,又不是閻王爺,哪有那本事,去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

是啊,人死一場空。

什麽也沒有了。

打轉許久的眼淚終于啪嗒一聲砸在手背上,燙得她慌亂地擡手去擦,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她蹲在地上,把腦袋埋在膝間,一遍一遍地重複:“沈清明。沈清明。沈清明。”

滿腔彌天恨事,透骨酸心,滿目崩心,她哭得太可憐,引來路人側目圍觀。

河燈老板備受指責,說他欺負無辜小姑娘,就該浸豬籠。

老板冤枉:“我真沒欺負她。姑娘,這樣,我送你一個河燈,你別哭了行不行。”

巳予聞言,抽噎哽咽,還是問:“他死了,就真的聽不到了嗎?”

老板只好違心地說:“能聽到,不信你試試,姑娘,快別哭了,去把河燈放了回家去吧。”

“真的?”

老板趕緊說:“真的真的。”

這時一個孩子圍上來,指着蓮花樣式的河燈說:“娘親,我想老祖母,我要跟老祖母說我想她。”

婦人給了兩個銅板,孩子舉着河燈高高興興地往河邊跑,身後是她娘親的叮囑“你慢點兒跑,當心摔着”。

小女孩頭也不回地說:“知道啦。”

巳予跟過去,看小女孩虔誠地捧起河燈許願,煞有介事地說:“老祖母,其實我知道這個河燈你收不到,但是我還是想讓你知道,囡囡真的很想你”。

你瞧,連小孩兒都知道,老板是騙人的。

巳予捧着河燈,看着上面淡粉色的花瓣中冉冉而生的那一豆燭火,竟就這麽生出了不切實際的妄想,或許真的只要足夠虔誠,願望就真的會被神明聽見而實現。

可是她的神明墜落了。

為了拯救這一座城池。

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如何能聽見凡人的祈願?

河燈放入河中,照亮那一片水域,小女孩看到一條紅色的鯉魚搖着尾巴蹦出來,她覺得那是她的老祖母,于是想喊她娘親來看,一回頭看見巳予站在她身後,紅腫着雙眼,很傷心似的。

她站起來走到巳予面前,輕輕牽住了她,那雙眼睛幹淨純粹,連聲音也脆脆的,“姐姐,你也想老祖母了嗎?”

老祖母死的時候,她懵懂不知,可是當她撲過去抱住那個疼愛的她的老祖母,老祖母只是冰冷的躺在那裏,再也沒能回應她的時候,她就忽然明白了死亡意味着什麽。

死,就是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回應了。

無論說什麽做什麽,再多的想念,再多的悄悄話,都不回得到任何回音。

一把火後,連那不言不語的人不存在。

當時她真的很傷心,以己度人,看到巳予哭得雙眼通紅,她便以為巳予同她一樣,每到這時候,就會格外懷念自己的老祖母。

巳予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很想他,可卻不是老祖母,而是——

她沒有說話,沉默地走到河邊,用火石點燃中間的蠟燭,在心裏說了一句話。

小女孩歪着頭,說:“姐姐,娘親說過,願望要大聲說出來才會實現。”

她一定是備受寵愛長大的孩子,天真又單純,大聲說出來不過是家人為了實現她的願望而撒的謊,可是就算巳予大聲說出來,沈清明也不可能聽到了。

小女孩鼓勵她:“姐姐,你快說呀。”

起風了,河燈被風推遠,小女孩着急道:“快,姐姐,要來不及了。”

巳予哽咽着,看着那一點粉色的光在河中央飄飄蕩蕩,她決定天真一回:“瘟神,你回來好不好……”

小女孩有些奇怪:“姐姐,你怎麽叫老祖母瘟神?”

巳予搖搖頭,說:“他不是我老祖母。”

小女孩:“那他是誰?”

河水拍岸,驚濤陣陣,巳予鬼使神差道:“他是——我的良人。”

小姑娘童言無忌道:“啊,他死了嗎?那姐姐你豈不是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

紅線搖曳,不知是識海還是幻聽,虛空中莫名,冒出一句否認,“不是寡婦。”

巳予怔然地看向安寧河,只有随波逐流的河燈,和冰冷的水聲。

一聲一聲,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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