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行身前事,不問來世說
行身前事,不問來世說
趙家的封條重啓在初冬日,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天。
在這之前按照結香提供的線索,賀青帶人打開了趙家夫婦的棺椁。經仵作驗骨,二人屍骨發黑,四肢掌骨盡斷,與祭壇裏蕭忍冬的屍骨頗有幾分相似。
而趙淺的墳茔掘開來,不出意外的是座衣冠冢,真正的屍體被埋在了趙府的祭壇下。
前一日,結香前來定過穴,算了時辰讓官府的人前來開壇。
從祭壇大殿東南方向動土,沿着中軸線往裏面挖,鑿開蓮花臺座下的磚石。裏面不過不米深的地方,只用一道薄磚相砌。
趙淺的屍體放置其間,一根三尺長,宛若孩童般手腕般大小的銀釘,從背脊腰窩之後直插入土。
三尺長的銀釘在潮濕的泥土中長滿了鏽跡,插入土中只留下一個圓盤八卦的釘帽在外。屍骨埋在泥土中呈顯出痛苦的掙紮狀,可見銀釘釘入前人還是活着的。
直到銀釘無情的釘入她的身體,嵌入無丈深的泥土中,冰冷的地磚一點一點的封住出口。空氣、燈火不再能夠進去,她的痛苦的嘶喊聲永遠的埋葬在那方小小的天地中。
而那時她還生着病,本以為擺脫了病魔的折磨,最後卻是落得一個被活埋的下場。
結香想那時候趙淺一定是害怕極了,所以才會變得那麽膽小。可即便是這樣,她在得知了蕭忍冬的事後還是願意為他鳴不平,依舊嫉惡如仇,從不曾害怕過邪惡。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闖進祭壇的時,那小姑娘義憤填膺的質問她和趙甲宜的關系,質問她為什麽要助纣為虐。
結香和兩個磚匠率先下到暗室下,清理出地磚,裏面的屍骨便清晰可見了。赤裸裸的暴曬在日頭下,尤其是那根銀釘讓人背脊生涼,仿佛釘住的是什麽兇殘之至的惡鬼一般。
誰有知道暗室重開之日,裏面的那具白骨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
深吸了口氣,結香掩去心中的酸澀,擡頭向外喊道:
“麻煩賀大人找兩個差役來幫忙把銀釘拔出來,要力氣大的。”
“淩捕頭。”
賀青吩咐一聲,站在一旁蓮花臺上的淩琪招呼上來兩個得心應手的差役跳入掘開的小暗室中。
官府破命案,結香不好大張旗鼓的搞什麽祭奠招魂儀式,只用腰間的绺巾打成長繩栓在鉚釘上。再用粗麻繩接在绺巾之後,由于三人合力向上拉,将釘在泥土裏的釘子拔出來。
此時柳山溪得到特赦也一并來到了趙府,正和賀青還有唐積雲站在蓮花臺上。一看見那摩森森白骨,他還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小淺!”
“怎麽會這樣,小淺,他們不是說你生病了嗎?”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你!”
其實沒有人和他說埋在裏面的人是趙淺的,是愛人的心意相通。縱使化成森森白骨,不複當年容顏,卻依舊能夠一眼認出彼此。
會為他/她難過心痛流淚,就像結香第一次看見金匮一樣。
她能夠明白柳山溪的心情,同樣感到無比的心痛,還有無限的愧疚。終其根本,終是蕭忍冬和厲勝天的恩怨禍及到了趙家。
“柳公子,對不起。”
結香噎聲道,揚着腦袋看着蓮花臺上的人。沖動之下險些跳下暗室來,幸好被差役按住了肩膀,只能跪在地上無助的大哭。
尤其是思及到自己碌碌無為,瘋瘋癫癫,蹉跎過的三年。悲切的嚎哭聲,破碎在寒風中,聞着落淚。
而深埋在泥土中的銀錠在淩琪和兩個差役的奮力拉拽下,泥土開始松動。
淩琪大喊提醒暗室下面的結香:
“釘子要出來了,姑娘小心。”
“沒事,你們用力拔。”
結香揮手示意兩個磚匠後退,不稍片刻銀釘入漆黑的長蛇一般猛然被拔出。
縱使釘身如何鏽跡斑駁,鋒利的釘頭卻依舊鋒利如刀刃。直到暴露在空氣中後,開始逐漸黑化鏽鈍。
系在銀釘上的绺巾在銀釘出土逐漸破除了上面的鎮陣法,銀釘出土離開屍骨,本是包裹得鼓鼓囊囊得衣服一下就癟了下來。
“現在可以了,仵作可以下來驗屍了。”
結香示意賀青,一直候在上面老仵作半百的老人,手腳甚是麻利的翻下暗室來。
到這,結香能做的事就完了,她自覺退到了一旁耐心等待。直到仵作将驗屍格木滿滿登登的寫完,她才又擡頭問道:
“賀大人,柳公子可以下來看看她了嗎?”
賀青輕點了一下腦袋,得到指令的差役放開柳山溪,他立刻就迫不及待的跳下暗室來。
“小淺!”
“是我,我來遲了!”
“對不起!”
他只是跪在哭,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會是當年送別他去趕考的小姑娘。顫抖着雙手想要去撿地下的屍骨,覆蓋在其上的衣料脆弱的如紙,一碰就化成了灰燼。
“我帶你回家,你別怕,以後不會有人在欺負你了。”
白骨裸露在熾熱的冬陽下,柳山溪擡起袖子為它遮去日光。
結香知道,他想要帶趙淺走的。于是抱着淩琪遞下來的木盒,和他一起蹲在屍旁。撿起一塊一塊的骨頭,叫它有所歸處,不必忍受任何的目光。
“柳公子,趙小姐的事對不起。她還在大殿內,她聽見你在叫她了。”
在撿完屍骨之後,結香在盒子裏放了一枚黃紙朱砂引魂魄咒。拔出了銀釘,趙淺跟着符咒就能夠和屍骨離開。将來屍骨葬在何處,她便會魂歸何處。
只是在定案前,不論是趙淺還是蕭忍冬都不能夠安葬的。
對于這樁案中案來說在發現到了當年的屍骨,順藤摸瓜找到當年曾在趙家當差的婆子丫鬟,想要為趙家翻案并不難。
難的是兇手已經死了,坊間驚愕于這裏面曲折離奇的謀殺,街頭巷尾津津樂道此事。而于官府,于朝廷而言,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兇手怎麽死的。
趙甲宜越是兇殘,聚集在結香身上手腕目光就越多。在刑部定案前,賀青特意将卷宗拿給結香看。
那時才剛幫忙肅清趙家冤案,得到特赦的她搬到了官署修養。為了查蕭忍冬的身世向來,在賀青和唐積雲幫助下搜羅了好些前朝邸報和地方縣志。
前朝史書尚未修撰完,連身為朝廷命官的賀青也沒看到。不過從朝廷對于修史的暧昧不明,時停時啓的态度來說,前朝顯然是有很多事情說不明白,也說不通的。
于結香來說她能夠看到的只有邸報縣志上關于蕭忍冬生平的寥寥數語,顯然白紙黑字上的字,一個個她都是認得的。
但是組合起來便是不認得了,狎妓、貪污、通敵叛國、惡行罄竹難書。
她甚至不敢去細想那詞中的意思,真相當真如史所寫嗎?
扪心自問,從書案裏擡起頭來時,賀青已在門外站了半響。
“結香姑娘怎麽了?”
他開口問道,走進屋中。結香順勢收起了書站起來,揉揉酸脹得雙眼,哽咽道:
“沒事,在看一些前朝的事。”
賀青在一旁的圈椅坐下,示意結香不必多禮,将手中的卷宗遞給她。
“這原本是朝廷機密不能夠給姑娘看的,可是想要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勞煩大人費心了。”
結香接過卷宗,在書桌上鋪開。原本便是精神不濟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如紙。
賀青不得以解釋道:
“我知道這樣判決于姑娘來說不公,對于趙甲宜之死來說是他追殺你在前,你不得以才反抗。為趙家翻案,你也功不可沒。可是我不能向朝廷給你論功行賞,甚至依舊要給你定罪。因為只有盡快得了結此案,姑娘的身份才能保全。當今聖上對傩門深惡痛絕,姑娘倘若全身而退必定引起聖上猜測,重派禦史下來督察審理此案。姑娘傩師的身份一旦暴露,便就不是只有複仇追殺,藐視國法之罪那麽簡單了。”
當今聖上,別人不了解,賀青還是頗能揣測到幾分聖意的。少主意氣,繼任以來重振朝綱,革除弊病,掃清萦繞在朝廷上下的巫禍之風。
京師大大小小的巫師和尚道士悉數勒令還俗,大力拆毀寺廟道觀,停發僧侶巫師度牒。顯然皇帝是能夠意識到前朝尚巫弊病的,重新制定律法、建書院設醫館。
複現一個朗朗乾坤,政治清明的天下。讓百姓體有疾而有醫問,行有惡而律有懲。破除了巫師百年來淩駕于國家律法之上的神權,國唯君事為法事。
至于皇帝信不信神鬼,害不害怕報應。
賀青記得少年天子輕松肆意一笑,對他說道:“朕只行身前事,不問來世說。”
在于這點上,他同天子君臣志向是相切合的,所以賀青才會是新帝改革的陣前将。
但是對于先帝殺忠之事,當今天子是不認的。因為天子不會犯錯,不會為奸臣邪惡所惑。他是,他的父皇亦是。
所以前朝史書修撰,一直對此諱莫如深。
這是皇帝的逆鱗,無人能夠觸碰。賀青能夠做的只有在能力範圍中,盡量去保下結香和山溪。
用的名義也是複仇追殺,藐視國法之罪。
此案落在了國法之上,少帝仁慈憐及趙家慘案,網開一面必不會追究殺人之罪。而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至于最後到底如何處置,只能夠等待皇帝旨意。
而結香所不知,自己也是政治博弈中的棋子。百年來傩門有無限的輝煌榮耀,跌落于她的師父之上。
而她也将引頸成為新的待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