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033幸福回響

“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周無歸問。

薩迪道:“來見我的父親。”

兩人邊說邊上岸。

上岸後才發現整座魚人島的氛圍十分古怪。往日裏熱鬧非凡的街道此時卻空無一人。周無歸第一次來并不覺得如何, 薩迪卻是立刻察覺出了不同尋常,忙加快腳步往魚人大智者的宮殿而去。

薩迪身高腿長走路帶風,周無歸跟在他身旁, 幾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再說周無歸這也是第二次走路,根本就不熟練,如今走還不穩就被迫小跑, 真如趕鴨子上架, 別提多別扭了。

這座魚人島是魚人族為迎接他們的戰神踏月回歸而特地在東海設立的落腳點。如今負責管理島上事務的是魚人的大智者逆戟族的首領,也就是薩迪的父親, 霍谷。而整座島上的最強戰力則是由魚人的大勇者鯊族首領巨谷負責。他手下的鯊族兵将戰鬥力十分強悍, 與人族作戰可以一頂百。

這鯊族的勇士們唯一的弱點就是無法抗拒人肉的誘惑。他們喜好血腥喜好吃人。但是在登上這座島嶼之前,鯊族的勇士本來并不貪婪人類的味道, 可這十幾年來,在魚人占領這座島嶼之後, 他們吃人仿佛吃上了瘾,在大智者明令禁止之下, 他們依舊控制不了自己,尤其是肉瘾發作時,那癫狂的樣子與丁乙王妃如出一轍。只不過,丁乙王妃是饞魚人的肉,而鯊族則是饞人族的肉。

對于鯊族來說, 人肉的誘惑相當于人類對罂粟的渴求。

那不是簡單依靠戒斷就能夠輕易戒掉的瘾, 對于鯊族來說, 長時間不進食人肉, 他們就會喪失理智, 做出自己都無法估計的破壞行為, 也特別容易淪為戰争的工具。

而近兩年,随着不許吃人的禁令在魚人島上全面推廣,越來越多的鯊族離開了魚人島重新回歸大海的懷抱。至少在海洋裏它們可以随心所欲的活着,不用遭受各種約束,當然導致這種結果的真正原因,所有人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

——回歸海洋的鯊族,都是患有嚴重人肉饑渴症的鯊魚。為了保持清醒,它們會定期捕食人類,緩解自身的症狀直到生命的終點。

因此人肉在海洋生物中又被稱為是‘歐地奧’,是來自神靈的考驗。由于鯊魚們犯人肉瘾的狀況實在是太過癫狂,導致所有海洋生物對人類又怕又恨又好奇。

人族和魚人族的矛盾就在這種明眼不可見的地方發生着潛移默化的變化。關系的裂痕從一點逐漸變大。直到今天一發不可收拾。

今天千島國都附近海域有兩尾已經回歸海洋的鯊族因捕食人類未果,反被人類捕殺,并且進獻給了皇宮裏的丁乙王妃食用。

據說丁乙王妃的魚人肉瘾發作,正好用這兩尾鯊族上供,緩解王妃的症狀。同時,進獻者也因此獲得了豐厚的賞賜。

但是,此舉卻徹底惹怒了還留在魚人島上的鯊族大勇者以及鯊族的勇士們。因此他們在未向霍谷通報的情況下就直接出兵,向千島國都發起了進攻。

大勇者幾乎傾巢出動,魚人島守備空虛。對于蟄伏多年的倭島人來說,這可是拿回島嶼控制權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因此他們也沒耽誤,立刻拿起兵器向魚人族的大智者逆戟族首領霍谷居住的宮殿攻去。

這才導致往日裏熱鬧的街道空無一人。

周無歸跟在薩迪身旁飛快奔向霍谷所在的宮殿。

可是已經遲了,沖突已起,戰事已發。兩人趕到宮殿,才發現宮殿裏竟已空無一人。

薩迪當機立斷,一把拉過周無歸轉身就往回走。也是到了此時,他才在發現周無歸走不快,他低頭往周無歸的腿上看了一眼,便不由分說一把将周無歸扛到了肩上,吓得周無歸驚叫一聲,忙問他:“怎麽了?為什麽回去?”

“不回去不行。”薩迪嚴肅道:“你想過沒有,十幾年都沒有動靜的倭寇,為什麽會選擇今天動手?”

“我不知道。”周無歸如實答道。

薩迪嘆息道:“那是因為他們一定做了萬全的準備,想要憑借此戰奪回政權。”

“所以呢?”周無歸眨眨眼。

“所以,”薩迪道:“千島和大周必定也處于戰火之中。”

周無歸一怔,脫口而出:“那我爹和我阿父呢?若大周戰亂,他們豈不也非常危險?”

“是的。所以我們現在要趕回大周。救出踏月。”薩迪毅然道。

“可是,我沒有拿到元王的首級,”周無歸說,“蕭太後是不會放了我父皇的。”

“殺掉蕭後,永絕後患。”

薩迪說完,周無歸久久沒有回應。

他似乎是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直到薩迪扛着他再度跳進海裏,周無歸才回過神,并在心中重複了一遍薩迪的話‘殺掉蕭後,永絕後患。’

……

大周帝都。

踏月在收到水族的彙報,得知他的孩子周無歸已經離開了大周境內,而千島國的軍隊也全部撤離了大周的國土,他幾乎是急不可耐地向帝都的魚人們發出了攻打皇城的號令。

他說過他要救出周奈良,之前沒有攻打皇城只是因為不想在千島大軍壓境的情況下,令魚人族和大周開戰搞得兩敗俱傷,反倒讓千島坐收漁翁之利。現在千島撤軍了,周無歸也平安回到了大海,踏月再無顧慮,為了自己的愛人自然可以放手一搏。

于是,帝都不過一日之間,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烏雲遮住了日光,明明是白天,卻像是夜晚降臨。

雨水沖刷着帝都的街道,電閃雷鳴間百姓們不敢出門。空蕩蕩的街道上響起一串串整齊的踩水聲,那是魚人族的戰士們路過的聲音。

天上的雲層不知是被誰操控,在皇宮之上飛快盤旋,不過眨眼間就形成了一個中空的圓筒,那中空的部分正對皇宮,雨水如珠簾般向四外撤去,空出皇宮的上空有一束光穿過雲層照到宮殿上。

天降異象,非兇即吉,皇宮裏人人感嘆也人人自危。可随着一支魚骨箭悄無聲息地射中宮城上的一名禦林軍,所有人即刻明白今日這異象絕非吉兆,而是兵起蕭牆的象征。

因為,魚人來了,他們終于殺過來了。

大臣們匆忙進宮,與太後商議對策。

更多的人則是埋怨:“……早就說過那魚人街就不該租出去……這是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可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現在是要商量出一條對策,如何應戰。

偏偏這時候太後不在,只年輕的皇帝主持大局。不少太後黨,當即就想到眼下的魚人暴動會不會是皇帝為了奪回政權聯合魚人故意選在這時候發起的戰亂。

如果這個前提成立,那麽太後不在的原因可就不太好猜了。

因為會有太多種可能。

最壞的一種是太後已被皇帝控制,往後的朝政全都落回皇帝手裏,那麽他們這些往日的太後黨的日子可就要難過了。

所以,眼下可能是皇帝給他們的最後一個機會。若是抓不住那才叫蠢材。

于是,為了保命,往日那些太後黨今天的表現就特別令人匪夷所思,他們竟然拼命贊美皇帝,不但皇帝提出的決策他們全都贊成,還一個個争搶着去殺敵。

滿朝文武看得傻眼,就連看透他們心思的周無悔,也覺得可笑。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年輕的皇帝陛下并沒有說破,反倒允了他們的請命。

于是,沖在最前面抗擊踏月魚人攻擊的大周兵将全都是太後蕭烈的人。而蕭烈本人此時甚至還不知道外面已經天翻地覆,他此刻還在地下那間巨大的囚室裏,正懷着扭曲的心理等待着他和先皇的第十個孩子出生。

十三年來,先皇周奈良就在這個地下空間裏為蕭烈懷了八次身孕。這是他們的第十個孩子,這孩子生得尤其困難。周奈良已經昏過去三次了。每一次周奈良生子,蕭烈都在一旁冷漠地看着。

他看着他痛苦哭叫,內心會産生一種詭異的快·感,這種感覺令蕭烈上瘾。

之前的七個孩子生下來後就被蕭烈抱走了,至今生死不明。但周奈良卻因這些孩子們而不得不受限于蕭烈。

十幾年過去了,他沒有反抗,那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蕭烈背着他都幹了些什麽。也或許是就算知道了,他已無能為力。

可事情走到今天,一切似乎都到了終點——

整座皇城暴雨傾盆,唯有皇宮火起狼煙。

大火是一道驚雷劈中樓閣引起,一陣風過,火就風勢越燒越大,很快就蔓延到了整座宮城。皇宮裏一時間兵荒馬亂,本來應付魚人攻擊都捉襟見肘的兵力再分出一部分去救火,結果可想而知——

很快皇城被攻陷了。

踏月率領着魚人族沖了進來。

皇帝周無悔手裏沒有兵符,因此他調不動援軍。兵符在太後蕭烈的手裏,眼看着魚人就要殺進金銮殿,所有人都急了,他們開始瘋狂地尋找太後蕭烈,因為他再不出現,援軍再不來,所有人今天都要死在這裏。

而此時的周無歸,正在薩迪的保護下沿着水路飛快地往大周而來。

魚人在水裏游行的速度到底有多快,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出來的驚人神速。至少周無歸和薩迪一起從東海的魚人島游到大陸內的運河,只用了不到兩刻鐘的時間。周無歸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在水裏游得這樣快,這還是才恢複人魚身體不久,若是再給他幾天時間,等他适應了人魚的身體,那速度不得快到天上去?

周無歸光是想想就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

周無歸正高興着呢,薩迪告訴他:“人魚族在水中的游行速度是所有魚人中最快的。而且人魚族的戰鬥力也是所有魚人中最強的。當然,人魚的數量也是所有魚人中最少的,不過他們憑借着以一抵百的戰力,依舊是這片海洋的霸主。”

周無歸邊聽薩迪說,邊默默開解自己:沒關系,我雖然是半人魚,但我是人魚族的戰神踏月的兒子,我的血管裏流着踏月的血,所以我也是很強的。

我一定是很強的。

周無歸這麽想着,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心事重重。

薩迪一眼就看出他的顧慮,安慰道:“你不用擔心,就算你才變回人魚不到兩個時辰,你依然是踏月的兒子,你依舊很強。”

周無歸的一顆心慢慢落回了肚子裏。同時自信心一點點冒出頭來。

他問薩迪:“我們現在回去,你有什麽計劃嗎?”

薩迪道:“沒有計劃,我們見機行事。我本來以為這場暴動是倭寇策劃的,現在看來它真正的策劃者是踏月。因為只有他才能想出這樣絕妙的計策。”

周無歸:?

薩迪道:“用魚人島拖住倭寇;用鯊族拖住千島;用暴風雨控制大周皇城,只留下一束光給皇宮,那是他和蕭烈最終決戰的舞臺。”

這下,周無歸聽明白了。

他也知道他該幹什麽了。

他對薩迪說:“你一定要帶我找到踏月,我知道我父皇在哪裏。”

薩迪應了一聲,立刻提速,向大周的皇宮飛速游去。

周無歸緊随其後,速度不知不覺間又提升了一層。

此時的大周皇宮裏,被數道雷電引燃的大火正在亭臺樓舍間肆虐,人們慌亂奔跑,有救火的,也有逃命的。侍衛們根本抵擋不住踏月的人魚軍,面對魚人的攻擊,大周的抵抗頃刻即碎,皇宮幾乎眨眼之間便淪為了魚人族的屠宰場。

一時間,鮮血遍地,屍堆成山。

周無歸和薩迪趕到的時候,整座皇宮處處都是嚎哭之聲,凄慘無比。人們都忙于奔命,根本沒人顧得上理會周無歸和薩迪。

尤其是薩迪那一看就屬于魚人的高大身形,被踏月殺怕了的宮人們遠遠看到躲還來不及,又哪裏會往他們跟前湊呢?

也因此,周無歸本想抓個人問一下踏月的所在,一時竟都找不到人。可他很着急,薩迪也看出了他着急,便一把扛起他,跳到了房頂上,兩人舉目遠眺,很快就發現在熊熊大火之間,有一道幽藍的光影在火焰中不斷穿梭。

“那應該就是踏月。”薩迪指着遠處那道幽藍的光影。

周無歸看清方向後二話不說,立刻就從房頂是上跳了下去。

薩迪似乎有話要提醒他,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哎呦’一聲,周無歸不出意外地摔倒了。

腿上傳來一陣巨疼,周無歸卻顧不上管,掙紮着還想站起來。

好在薩迪及時從房頂上跳下,他蹲在周無歸面前,捏住他的關節小心翼翼地來回推動了兩下,才說:“好在關節沒受傷,應該就是擦破了點皮,滴上藍藥水就可以恢複。”

“我沒帶藍藥水。”周無歸說。

薩迪默默地掏出一瓶藍藥水,滴在他的腿上。

效果立竿見影,周無歸立刻爬起來,大喊:“我要去找踏月!”說完就向前方跑了出去。

薩迪緊随其後。

兩人往那道幽藍光影所在之處飛奔而去。

可就在他們趕到的時候,那道光影竟然消失了。

與此同時,蕭烈所在的地下巨大空間內,一顆如螢蟲般大小的金色閃光浮在半空中,正在一點一點變大。

那一點金光漸漸變為一道金絲,浮在空氣中好像是有誰用手撕開了這個空間,就那樣不管不顧地憑空制造出了一道空間的裂隙。

這一刻,太快。

快到蕭烈根本來不及回頭去看,他的脖子已經被一只手給掐住了。

而那只手正是從那道裂隙中伸出來——十指的指甲又長又尖,如鋒利的刀刃。手背上隐隐浮現出魚鱗的紋路。

看到這只手的那一瞬,正在生産的周奈良突然淚崩。

他一眼就認出這是踏月的手,雖然他們已經将近二十年沒見,可是踏月身體的每一處特征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哪怕僅僅是踏月手背上的魚鱗紋路,在周奈良眼裏也是那樣的與衆不同。

“踏月!!!”

周奈良用盡渾身最後的力氣,發出了仿佛生命最後一次的吶喊,人就那樣昏了過去。

與此同時,金色的裂縫在蕭烈眼前不斷擴大,一個人從裂縫中走了出來——

正是人魚踏月。

此刻他的下半身不再是魚尾的形狀。他化成了人形,依舊高大,俊美。只是,他的臉上與數年前相比,沒了笑容,多了一股陰郁和冷厲。

他單手掐着蕭烈的脖子,直接将人拎了起來。随即他根本連看都沒看蕭烈一眼,就直接将他甩到身後。

整套動作,幹淨利落,仿佛被他扔出去的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團無足輕重的垃圾而已。

蕭烈被甩到陰冷的牆壁上,磕到了頭,直接暈了過去。

踏月根本看也沒看。

他此時整個人正處于震驚中,他僵硬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人,不敢相信這個蒼白脆弱的男子的是他的愛人。

周奈良此刻擺出的是一個生産的姿勢,形容狼狽,十分不堪。若非他昏過去之前喊了一聲踏月,踏月甚至不敢多往他身上看一眼。

雪白的床單已被鮮紅的血液染透。

周奈良的情形十分危險。

意識到這一點,踏月幾乎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他也顧不得多想,立刻化出魚尾拔下一片魚鱗,在掌心中碾碎,再将粉末一點一點送入周奈良的口中。

柔軟的唇瓣卷着他的指腹,美好的回憶就如潮水般一浪推着一浪,前赴後繼湧了上來。

踏月緊緊抱着周奈良,眼眶濕潤呼喚着他的名字——

他說:“奈良奈良你再忍忍,我一定會救你……”

金色的光再度出現,踏月抱起周奈良撕開那道金色的縫隙,邁了進去。

沒人知道他把他帶去了哪裏,金光在這個空間漸漸消失,一如空氣中那一抹潮濕的海風,漸漸化為了虛無。

周無歸沒能見到他的父親們,他和薩迪甚至還沒來得及趕到通往地下空間的大殿,天上的金色光柱便消失了。

暴雨頃刻而下,烏雲厚的幾乎像是就壓在人的頭頂上,連皇宮的屋頂也被一層厚厚的水霧吞噬了。

皇宮裏的大火被暴雨撲滅。

薩迪扛着周無歸在暴雨中站了兩息,就對他說:“踏月離開了這裏,他帶走了一個人類。”

“那應該是我的父皇。”周無歸說:“他一定是帶走了我父皇。”

“我們追不上他的。”

片刻後,薩迪遺憾地說。

周無歸沒有回答,他似乎在考慮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小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去哪兒?”薩迪問,見周無歸不回答,他嘆息了一聲,說:“我送你去人魚之鄉。”

“為什麽?”

“因為,我估計踏月最後會回去。”

薩迪并沒有告訴周無歸,人魚之鄉之所以被魚人們如此命名,只因那裏是人魚陵園。

而周無歸只是聽說踏月最後會回到人魚之鄉,便答應了薩迪。

兩人返回東海,根本沒有關注千島國和魚人島兩處的戰火,也自然就沒有關心誰勝誰敗。

周無歸聽說丁乙王妃被元王絞首示衆的消息已經是七日之後了。

此時,周無歸已經和薩迪來到了人魚之鄉,面對這片黑色的海域,周無歸只有一個感覺——陰冷。

然而在這樣陰冷又黑暗的海水裏竟然孕育出了世界上最大的一顆水晶球,足足有一間房子那樣大。這顆水晶球可以預知未來,查看過去,深受熱愛占蔔的人魚族喜愛,被他們叫做人魚族的‘三生石’。

而能操控這顆水晶球的人魚叫做追月,他既是人魚族陵墓的守墓人也是踏月的哥哥,還是人魚族的現任大族長,深受人魚們的愛戴。

因此當薩迪将周無歸帶到這裏,追月僅看了周無歸一眼就斷定他是踏月的孩子。

追月打量周無歸,看了許久後,才感慨萬千地道:“沒想到,你真的長成了人魚。”

周無歸自己也沒想到他真的長成了人魚。他也一肚子感慨,只是眼下他卻顧不上,只急急地問追月:“我父皇和踏月有來過嗎?”

追月搖了搖頭,說:“他們沒有來。事實上,人魚只有預感到自己快要死去,才會提前來到這裏。”

“預感?”周無歸皺眉。

追月說:“水晶球會給我們提示。”

周無歸點點頭。

見他又低頭不語,追月也沒再多說。轉而問薩迪:“你來這裏是想知道魚人島的情況嗎?”

“是的。”薩迪說:“我想請你用水晶球占蔔一下魚人島對戰的最終結果。”

“最終結果?”追月意外道:“用逆戟族的推演之術竟然推算不出來?”

“是。”薩迪嘆息道:“事實上,幾日前,水族便再也沒有送來有關魚人島對戰的消息了。”

“那好吧,你們随我來吧。”

追月轉身沖進那片黑水深處。

薩迪緊随其後,也一頭紮了進去,只留下還在發怔的周無歸。

直到片刻後他清醒過來,才連忙追了上去。

追月帶着他們來到一扇黝黑的巨門前。巨門的中央鑲嵌着一顆巨大的水晶球,流光溢彩,緩緩滾動。

周無歸趕到的時候,水晶球在追月的催動下,正呈現出一片火海。周無歸看着赤紅的火海中那些被焚燒的街道,認出那裏正是魚人島。

“怎麽會這樣?”他喃喃自語。

薩迪雙眼含淚,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唯有追月還能冷靜地道出真相,他說:“大智者和倭國蟲蠱對戰,不用火攻無法取勝。但是,火可克蠱也可克魚,這是玉石俱焚的法子。”

周無歸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在津州太守府時,那個渾身纏滿紅綢的女人。他聽元王說過,那人很可能是丁乙王妃的祖母,是丁乙家唯一活下來的蠱人。要燒死那個女人,想必一般的火焰恐怕還不行,所以——

“這是什麽火?為什麽用海水都潑不滅呢?”周無歸望着水晶球上魚人島民拼命救火的畫面,心裏很不是滋味。

追月也嘆息了一聲,才道:“這是天雷引燃的天火。那天踏月引天雷襲大周的皇宮,這火也是在那時落到魚人島上的。”

周無歸忙道:“踏月呢?這水晶球可不可以告訴我他在哪兒?”

追月還沒來得及回答,水晶球上的畫面突然一變,竟出現了踏月那憔悴又焦急的臉龐。

追月顯然是沒想到水晶球竟然會脫離他的掌控,不由愕然地向周無歸看去,嚴厲問道:“你剛剛做了什麽?”

“我什麽也沒有做。”周無歸攤手。

“那你怎麽搶走了我對水晶球的控制?”追月雙目微凝,似是不信。

周無歸聽他這麽說,只覺得莫名其妙,說:“我真的沒有要搶水晶球的控制權,我只是在心裏想着‘踏月’,這水晶球的畫面就變了。”

“難道……”追月不敢置信地問:“你會‘窺心之術’?”

提到這個,周無歸便不再隐瞞了。他将自己的情況如實告訴了追月。

追月似乎極其震驚,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族已有近千年未出擁有‘窺心之術’的人魚了。”

周無歸:“……”

他正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水晶球上的畫面又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條幾近腐爛的魚尾,傷痕累累,觸目驚心。它在海水中奮力擺動,沿途留下一串串腐肉的殘屑以及鮮紅的血液。

周無歸看得揪心,他知道那是踏月的魚尾,而魚尾之所以會爛成那副樣子,全是這些年在大周的皇宮中被日複一日地拔掉魚鱗所致。

而那些被拔掉的魚鱗全都被蕭烈享用了……

往事不堪回首,周無歸甩甩頭,問追月:“他這是在哪兒,我要去找他!”

“你不能去。”追月十分嚴肅地點了點水晶球,說:“他已經在這扇門裏了。”

“什麽?”薩迪先是一驚,随即感慨萬千地說:“不愧是踏月,也只有他才能如此自由地進入聖地了。”

“他應該是為了救他的伴侶。”追月盯着水晶球的畫面,無奈又帶着無限遺憾地說:“可惜他的伴侶不是人魚。”

“那,能救活嗎?”

這是周無歸最關心的問題。

“當然可以。”追月說:“聖地的七彩池水有無限的能量,可以滋養世間萬物,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能救活。”

周無歸終于放心了。

關于聖地、關于七彩石,他沒有再追問下去,他所關心的也只是他的兩位父親而已。現在,他得知父親們沒有生命危險,便打算告辭離開。

但追月顯然不準備就這樣放他離開,就說:“你知道‘窺心之術’該如何運用嗎?”

周無歸搖搖頭,道:“我只會觀心。”

“那你就留下來吧,我來教你。”追月說。

周無歸看向薩迪。

薩迪道:“我不能陪你,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解決。”

兩人就此道別。

薩迪離開了黑水海域,直往千島國而去。

經過了數天的戰亂,千島國都此時已經恢複了平靜。丁乙王妃的勢力被徹底鏟除,連她的兒子千島的太子也因此下獄。

千島國王已經透露出要改立元王為太子的意思,這兩天正在與群臣商議。

海風蕭蕭,海浪喃喃。

百羽元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望着在夕陽照耀下的金紅色海面,風吹起他的發絲,也吹澀了他的眼。

但他依舊一眨不眨地盯着海面,好似哪裏會突然冒出什麽東西似得。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後響起了腳步聲,踩在礁石上,帶起水澤的回響。

“你來啦。”百羽元沒有回頭,他知道來人是誰,因此他的聲音中才會帶着顯而易見的失望。

來者聽出了這種失望,微微嘆息,在百羽元身旁坐下,略歉意地說:“有一些事情耽擱了,他還不能回來。他托我轉達給你一句話,‘人類的壽命很短暫,去過你的日子吧,不要浪費’,他——”

“我知道了。”百羽元打斷了薩迪接下來的話,就像知道他要說什麽似得。

兩人一陣沉默。

又不知過了多久,百羽元吸了吸鼻子,終于看向薩迪。

他難得友好地笑一次,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再之後,他站了起來,低頭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他揉了下眼眶,再回首,見薩迪還在原地,只是擔憂地望着他,他終于準備将一直藏在心裏的那句話說出來,哪怕讓薩迪轉達呢——

然而,就在這時,突然之間整個海岸地動山搖。

兩人不知發生了什麽,連忙往高處跑去。

薩迪跑得快,見一個巨浪來襲,眼看就要将百羽元吞沒,忙又折返,撈起百羽元的胳膊,架在肩膀上,帶他一起跳往高處。

震動停了。

夕陽漸漸沉沒,海天一線處,卻突然出現了一片耀眼的鱗光。

“那是——”

兩個站在高大懸石上的人,不約而同發出驚嘆。

是的,那是一群人魚。

“是他!”

百羽元激動地說。

至此,他終于不在忍耐,放任淚水流了下來。

薩迪望着他笑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百羽元激動地向越來越近的人魚群揮手,薩迪卻縱身一躍直接跳下懸石,落到了白色的沙灘上。

人魚群們上岸來,臉上是喜悅的笑容。

百羽元的目光卻只落在其中一人身上,依舊揮着手,邊哭邊笑,高興得不像往日的那個元王。

周無歸回頭看向追月,追月卻輕拍他的背,自己走向一旁。

周無歸雙手攏在唇邊,沖懸石上的人大喊:“別動!我去找你!”

他現在有了人魚的力量,不過幾個縱躍就跳到了百羽元身邊。

百羽元一把抱住他,早已顧不上自己什麽形象了,只伏在他肩上,湊在他耳邊不住重複一句話:“沒有你,我的日子似乎過不下去,現在說愛你還來得及嗎?你快告訴我,還來得及,好不好?”

周無歸笑得眼睛彎成了兩道縫,故意‘嗯’了一會兒,才點頭,又擔心只點頭這傻瓜沒看見,便一把搬過他的臉,輕輕貼上了他的唇。

夕陽徹底沉落。

明月自海平面上升起,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銀亮的圓盤裏映出一對戀人熱烈親吻的輪廓。

遠處是一片碧波蕩漾的海,以及,人魚們在唱歌。

薩迪遠遠望着那銀亮圓月上的一雙影,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也學着周無歸将雙手攏到唇邊,對百羽元大喊道:“原諒我剛才的自作主張。你們一定要幸福啊!”

于是,這個黃昏,整個海灘上都充滿了‘……你們一定要幸福……’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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