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疑點重重
26-疑點重重
撞鬼時,不能一驚一乍,不然吓着鬼,倒黴的就是自己。
何況,沈清明掐指一算,正唱戲的并不是鬼祟,而是主人想要摧毀的惡執。
彈指一揮間,眼前光景變幻,三人逃出生天。
雨夜,阒然一片,只有淅淅瀝瀝的水聲在耳邊滴滴答答的落下。
江泛屋裏的燈亮着。
“瘟神——”
巳予剛一張嘴,沈清明就把她的嘴捂住,隐進夜色中。
“篤篤篤”江之遠來扣門,流觞倏地散了,沉在地下,與湯池邊的沈清明與江泛糾纏濺出的水珠融為一體,猥瑣偷看。
江泛被綁着自然開不了門,江之遠等得不耐煩,直接推門而入。
燈熄了,巳予看看沈清明,甕聲甕氣道:“他大晚上來找江泛做甚?”
沈清明朝他比了個噓,在三個人都能聽到的密文裏道:“先回林巳酒館。”
話音将落三人已出現在林巳酒館的堂屋中央。
巳予想起一件事,“瘟神,我未曾與你講過林巳酒館,你從何得知?”
遇到不利的問題,沈清明便戰略性回避,他先是用他那雙極具迷惑性的眼睛深深地望一眼巳予,再悄無聲息地移開,在酒館裏打量一番,評價道:“擺設考究,林老板品味不俗。”
這馬屁拍的,姜衡目瞪口呆。
偏偏巳予就吃這一套,反正沈清明在她識海裏,估計什麽見不得光的想法都被她看了個精光,再問只會自取其辱,還是先解自己的燃眉之急罷。
餓得前胸貼後背,再不填一填五髒廟,功德沒做明白,她先餓死了。
反正真正的江泛約莫早八百年前就死透了,急也急不來。
巳予:“那你随便轉轉,我去找點吃的。”
她直奔小廚房,每年這時候都是冷鍋冷竈,今年照舊。
廚子跟小二告假回鄉祭祖,來回路程遠,不是三五日的事兒,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唯有生紅薯可以果腹,三兩下削完皮,抱在手裏啃。
刀工可歌可泣,誰都要為可憐的紅薯扼腕嘆息。
狼吞虎咽的,餓死鬼投胎似的。
沈清明看不下去,虎口奪食,搶了半截紅薯,用眼神質問姜衡:“你就給她吃這個?”
就吃這個?
怎麽可能?
這要不是餓極了,又沒人會做,她指定不帶看一眼的。
真就給吃幾塊生紅薯,都不用等什麽歷法天劫,早就餓死街頭。
人家餓死是因為窮,她餓死是因為挑嘴。
巳予不高興地哼一聲,朝沈清明撲過去,想要奪回自己的紅薯。
君子遠庖廚,四百多年,姜衡沒學會做飯。
主要是,巳予那張嘴太挑剔。
生着吃的煮熟了未必吃,蒸着吃的炝炒堅決不吃,樣子難看的連看都不看更別說下嘴,模樣瞧得過去的看不出原材料的嗤之以鼻。
這口味,生前死後重生,一成不變,簡直就是個活祖宗,相當難伺候。
姜衡怨氣十足道:“清明君難道忘了她的食癖?”
忘倒是沒忘,只不過沈清明情人眼裏出西施,只覺相當可愛,甘之如饴。
酒館氤氲着溫暖的燭光,驚心動魄連軸轉了将近二十幾個時辰,難得有這樣溫馨的時刻。
曾經那些朝夕相處的瑣碎小事浮上心頭,沈清明看着巳予,臉上終于柔和了許多,稱得上溫柔了,他說:“沒忘,她只有兩樣不吃。”
巳予沉進那雙眸子裏,不知好歹地問:“哪兩樣?”
姜衡豎着手指頭,眼睛裏充滿蔑視,仿佛在說,既然你有臉問,那我就說給你聽聽,看看你這罪行是不是罄竹難書,“還能是哪兩樣,你心裏沒數?當然是這也不吃,那也不吃。”
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自從沈清明出現,姜衡可算逮着機會,鉚足勁拆臺,巳予一拍桌子:“夠了啊你倆。”
這可是她斥巨資托人從關中千裏迢迢運來的,口味甘甜,每年寒食前後,廚子回鄉祭祖,她就靠這個續命。
口糧被搶還要遭到埋汰挖苦,是可忍孰不可忍,巳予兇巴巴:“拿來罷你。”
沈清明不給。
巳予瞪着眼威脅:“瘟神,你別欺人太甚。”
“生薯空腹食容易腹脹腹痛。”沈清明從腰間摸出一張黃紙,幾筆勾出一個小爐子,響指一打焠起一團火,紙燒起來,桌子上突兀現出銅爐。
巳予驚呆了,這就是節神的神通麽?
想要什麽黃紙上一畫燒了就能心想事成,學了這本是遍地金銀,還起早貪黑開什麽酒館啊,她一臉谄媚:“能教教我麽?”
銅爐裏紅紅火火,紅薯上架,很快飄出熱乎乎香甜的味道,勾得巳予越發饑腸辘辘。
沈清明慢條斯理給紅薯翻面,對上巳予熱切的眼神,耐心解釋:“清明時,除了紙錢,有時候活人會為逝者燒靈屋、轎子、元寶,以此祈願他們在九泉之下能夠過得更好。”
生者能為死者做的,除了長久地念想,只能以此聊表心意。
“但其實除了黃紙,那些他們都是收不到的,燒了,只是一把灰,想要一個人好的心願不應該被辜負,所以我,稍微改了一點規則。”
歷法有度,沈清明不止是一個無情的執行者,他只是習慣了冷漠,世人也習慣他冷漠,卻不知,那冷面之下,也是一顆激烈跳動的熱烈的心。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維持陰陽之間的平衡。
巳予沉默着,許久,像在思考,久到紅薯熟透了流出香甜的糖汁,變成焦黃的一片,她才緩緩地張嘴說了一句:“歷法沒有懲罰你?”
歷法嚴明,不容更改,只允許遵從與服從,不能挑戰法則,更不能擅自違拗。
那些與歷法作對的節神一個一個消失,他們不僅從歷法中消失,也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從此,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晨起晨落,四季更疊,年複一年,都不再需要他們參與。
關于歷法如何不近人情,民間話本裏,坊間鄰裏的玩笑間,可見一斑。
巳予一直認為所有凡流言者,并非空虛來風,妒忌生怨或确有其事,人們閑來無事,慣常以訛傳訛,如何分辨真假與人心,才是真正的考驗。
沈清明變戲法似的,從兜裏摸出幾顆栗子,丢進銅爐裏。
紅薯有些燙,沈清明拿到一邊晾着,雲淡風輕地勾一唇,頗為得意道:“我做得很小心,迄今為止,沒被發現。”
淵清玉絜高高在上的神明,竟也會偷雞摸狗暗度陳倉?
上天入地,也就是沈清明一人,敢如此膽大妄為。
可是,巳予無法抑制地湧起一股類似心疼的情緒。
這瘟神,總是該示弱的時候裝無畏,該表現的時候表深沉。
真煩人。
栗子跟紅薯都熟了,沈清明擡一下袖子,銅爐旋即變成一抹灰,再用手輕輕一抹,什麽都消失殆盡,像從未存在過。
只是滾着幾顆熟透的栗子。
幹幹淨淨,沒沾染一點灰塵。
栗子開口露出引人垂涎欲滴的金黃色澤,巳予再忍不住,伸手抓起一個。
“嘶,好燙”。她倏地扔回桌上,捏着耳垂咕哝,“瘟神,這栗子能吃嗎?該不會也是你在紙上畫出來的罷。”
節神以當值日百姓的供奉為食,不用一日三餐,可是上巳那張嘴又饞又叼,兜裏時常揣着些小零嘴,冰糖雪球,糖炒栗子,偶爾還甜到倒牙的叮叮糖。
其中,上巳最愛吃的就是栗子。
沈清明搖搖頭道:“不是。”
他替巳予剝一粒,又說:“你從前很喜歡。”
言下之意,他時時刻刻帶在身上睹物思人,巳予看着手心剝了殼的栗子,矯情發作,“從前?我與清明君初次相識,并沒有什麽從前。”
沈清明:“……”
“曾經”兩個字成忌諱,一提巳予便豎起尖刺。
沈清明幾回上當仍沒學乖,眼看剛積攢下來的那點好感還沒濃情蜜意已經有冰凍三尺的跡象,沈清明趕緊轉移話題道:“江泛家中的風水陣,沒有那麽簡單,林老板有何高見?”
巳予沒吃栗子,咬一口紅薯,囫囵個兒卡在喉嚨,噎得直翻白眼。
她能有什麽高見,趕緊給她拿點水,把紅薯順下去才是上策。
沈清明蹬鼻子上臉,沒完沒了拿江泛跟巳予開涮,“畢竟林老板與江少爺相識多年,自然要更了解他的一舉一動。”
她了解個鬼啊。
她對江泛又沒意思。
在兩位節神跟前,用得着她發光發熱?
風水陣中,“卧佛”若是小江泛,那麽他出現在無名之墓,把巳予踹進陰陽陣裏,都是為了讓自己的屍身重見天日。
巳予咽了半天,終于能說出話了,“瘟神,陰陽陣中,那個小孩兒的屍體,你安置在何處?”
沈清明做事往往走一步看十步,巳予當時擔心出岔子,他自然安排妥當,“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一開始,巳予以為犳窳跟噬人佛,以及奪命蛛,都是因為她出門沒看黃歷偶遇的,如今想來,可能所有一切都是小男孩設下的陷阱。
因為那個江泛三番五次跟巳予接觸,巳予雖算不得神明,到底跟普通人不一樣,而他身邊圍着一個姜衡,所以才成為目标。
這樣看來,小江泛真正的目的,就是将一切大白天下,他想為自己伸冤。
小小的人兒,還沒來得及好好兒看過這個世界,就成了陰謀中的一環,怎麽不令人唏噓?若江太傅真如傳說中的愛子如命,又怎麽會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小兒子夭折而無動于衷,甚至大費周章弄了一個人來假冒他,甚至好吃好喝供着長大成人?
這背後,不為人知的真相顯然更加毛骨悚然。
巳予一向不願意以最壞的惡意去揣度旁人,但這一系列的怪事最後歸根究底與江府脫不了幹系。
姜衡始終沒說話,巳予擡眼看他一眼,覺得他有一點奇怪。
往日裏遇上這種事,姜衡權衡利弊,侃侃而談,總能針砭時弊,難道是因為不想搶沈清明的風頭故意的?
人間四百多年沒學會拐彎抹角,巳予喊他:“姜衡,你不大對勁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