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佛與惡靈
25-佛與惡靈
如此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巳予敢說,沈清明不會接,姜衡不敢接。
巳予果然忘了自己是條魚,竟還想蹦過去湊近了瞧瞧。
好在沈清明早有預料,眼疾嘴快一口叼住她的尾巴把她拖回水裏,無奈跟憤怒分不清哪個更多,總之劈頭蓋臉先數落人:“不把自己變成怪物你就渾身難受是麽?”
倒黴催的尾巴不大會功夫飽受摧殘,巳予插着魚鳍,翻着死魚眼氣成紅燒龍魚,“瘟神,講話就講話,做甚動手動腳,你再這樣,我可要喊非禮了。”
沈清明倏然松開她,用事實吓唬巳予:“還記得我問你知不知道鯉魚躍龍門的故事麽?方才在水裏咬你的怪物,就是躍過那道門變成這個鬼樣子的,你想變成那樣?”
巳予混不在意,支棱着魚鳍躍躍欲試,不蹦過去,她游過不就好了?
可是沈清明的唠叨代表關心,巳予滿肚子鬼主意地說:“知道了。”
沈清明沒看出她哪兒知道了,分明賊心不死。
那嘴就沒老實歇着的時候,她故意激将:“做甚看賊似的,拱門那麽高,我這嬌弱的身子根本蹦不過去,你瞎擔心什麽,我就是想湊近看看,你下來不就是為了弄清楚,怎麽反而畏首畏尾起來,難不成害怕了?”
不愧是三年就讓林巳酒館名動上京的林老板。
巧舌如簧又不甘示弱,叫人瞠目結舌。
她天生就把自己放在天下蒼生之後,幹什麽都一腔熱血不計後果,在歷法手底下時有沈清明給她兜底,這幾百年姜衡寸步不離,若說姜衡對巳予沒幾分情義跟私心,鬼都不信。
注意到沈清明凍人的眼神,姜衡直覺要折壽。
這祖宗不知又琢磨什麽,把自己琢磨生氣了,要拿他開刀。
果不其然,等他觑一眼那尊卧佛,還沒看出個所以然時,就聽見沈清明冷冷淡淡地吩咐:“既如此,那就有勞驚蟄君打頭陣。”
巳予手無縛雞之力,沈清明身份尊貴,姜衡自覺打下手。
這等小事無可厚非。
奈何巳予護犢子,分明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硬生生讓她咂摸出沈清明頤指氣使姜衡低眉順眼的凄慘光景,“姜衡,不許去,瘟神,你是不是有點欺負人?”
這話似曾相識,沈清明曾拿來怪巳予灌花朝醉酒,無妨,“自說自話”,時隔幾百年,她原封不動還給沈清明。
姜衡看看巳予,又看看沈清明。
這兩人對峙,他裏外不是人,心說我還不如跳上去變成怪物一了百了,省得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變成魚沈清明依然是那個風光霁月的清明節神,柳葉如刀片片飛,打着水漂飛到石階之上,讓姜衡前往不過是為攔住膽大包天的巳予的權宜之計,他豈會眼睜睜看姜衡去送死。
沈清明本不是張揚的性子,更不喜炫耀武功,背地裏吃十次虧嘴上也不會說一句漂亮話,這不,分明不出聲就可以相安無事,他非要張嘴讨嫌:“怎麽,林老板心疼了?”
自家兄長,哪有不疼的,巳予只嘆官大一級壓死人,沈清明仗着自己是四尊,便作威作福,實在可氣。
巳予仰頭:“當然。”
眸光流轉,姜衡心猛地一沉,恨不得給巳予跪了。
求這姑奶奶別刺激醋壇子,打翻了是會淹死人的。
可是沈清明卻一反常态,沒作反應,只淡淡地說道:“那便我去罷。”
姜衡又是虎軀一震,話未落音,沈清明已經變出本體,從水裏鑽,拾級而上,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扇拱門,站在了卧佛面前。
佛像不大,比寺廟裏供奉的金身要小許多,長得有些稚嫩。
如今世上禮佛,主尊釋迦牟尼,普度衆生的長相與世無争,眼神微微向下。
佛看世人,慈祥和藹。
不會是這般,約莫七八歲孩童一般大小的面容。
有些似曾相識,沈清明心下一驚。
當時在無名之墓隔得太遠,沒看清推巳予下水的小男孩的長相,但年齡對得上。
金身加持,能從陰陽陣裏跑出來也說得通。
只是,這尊卧佛到底是誰有待商榷,沈清明又走回水池邊。
衣袍下擺濕了,洇成深色,讓他看上去融入了這夜色裏,深沉而莫可名狀的神秘。
巳予和姜衡扒在臺階邊,看着沈清明一手一只将他倆捉住。
突然被抱着肚子撈起來,巳予覺得有點怪。
姜衡也僵直着一動不敢動。
沈清明沒什麽表情地說:“別緊張,只是勞煩林老板認認人兒。”
魚離開水,身上變得很幹,巳予難以呼吸地掙紮着,氣不過:“為什麽你能變成人?”
沈清明歪頭,和巳予的死魚眼對上後,扯了個不着四六的笑容,道:“大概是這天底下,除了歷法和天道,再沒人能拿我怎樣。”
“……”
嚣張!
太嚣張了!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藝高人膽大,無法無天?!
巳予不爽。
魚眼睛本就大,再用力一瞪,鼓起來,白眼珠過多,有點瘆人。
自己不知道,亦或者知道故意為之,總之,巳予深深地剜一眼沈清明,直勾勾的,要吃人似的,“這麽能耐,什麽人你不能自己認?”
沈清明應對如流:“本君不似林老板盤桓人世,左右逢源,全是老相識。”
這話聽着酸,醋味兒順着魚鱗往裏鑽,刺撓得緊,巳予忽然渾身發癢,她蜷縮一下身子,嘀咕,還“本君”,動辄端架子,也不怕摔着自己。
到拱門前,雖然試探過,沈清明還是不敢冒險,萬一巳予真變成兩不像的怪物,上哪說理去,“林老板,你看他眼熟嗎?”
拱門到凹窟約莫二三十步的距離,裏頭隐隐綽綽,不算太黑,但也算不了亮,要不是水紋晃動反射了一點光在這佛面上,她壓根就不會發現這兒還有一尊佛。
說來,巳予從沒正兒八經燒香禮佛過,一來,雖然靈力不濟好歹也不算“不學無術”,二來,她對自己別無所求,佛本就庇佑天下,用不着她去多此一舉,故而,很多次與佛祖擦肩而過,從沒進去磕過頭。
譬如諸天、金剛、羅漢,巳予分辨不清,統一尊一句佛祖總沒錯,只是沒想到沈清明也犯難,“佛祖當然面熟,不過我只是個無名小卒,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再說,隔得這麽遠,哪能分得清誰是誰啊,沈大仙是不是太巧得我了?”
沈清明解釋:“他不是佛,你再仔細看看。”
他這麽說,巳予終于正色,不再吊兒郎當,奈何眼力有限,實在看不清。
魚怎麽能離開水?
巳予的眼睛都快幹裂開了,“我看不清,你能不能走近點兒?”
沈清明沒動,只是嘴裏低語着,巳予感到一陣天光乍現,電閃雷鳴,她進入了一個黑漆漆又漫無邊際的空間,喊一聲回聲蕩漾。
這是什麽地方?
沈清明的聲音驀然又突兀,他說:“這是我的識海,林老板,我來當你的眼睛。”
太暧昧了。
巳予的心髒都叫沈清明撩麻了。
識海到底能用來做什麽,巳予從來細細研究過,只知能不出聲交流,沒想到還能這麽用,真是小刀剌屁股,開眼了。
倏地,眼前一亮,巳予看清那尊“卧佛”的長相,雖被塑成了金身,身披袈裟,可他的臉分明是——
那個把她踹坑裏的小屁孩兒!
心有餘悸,巳予又屁股疼。
她吓了一跳,一屁股蹲摔在沈清明識海裏,那雙死魚眼徹底散了光,跟翻溏而死飄在水面上的屍體沒什麽兩樣。
一驚一乍的,沈清明盡收眼底。
“卧佛”微微笑着,越看越詭異。
巳予汗毛直立。
這就好比什麽呢,你喜歡小狗,偶然遇到一只被人抛棄的流浪狗,心軟收留,帶回家,小狗竟然在你的床上拉屎撒尿,當你想要教訓一下時它突然變成了一直大狗還給咬了你一口,最後居然發現,小狗是野心勃勃的狼裝的,就是要來吃你的肉,拆你的骨。
小屁孩當時說自己是“小”江泛,如他說的是真的,也就說明太傅府上的那位江少爺是冒牌貨。
那個“江泛”到底是誰?
小江泛的金身又是誰塑的?
江太傅把江泛當成眼珠子,為江泛塑一座金身供奉起來,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大費周章,用陣壓着豈不是多此一舉?
霎時間,巳予臉都白了,她想到另一個可怕的假設。
也許真正的江泛早在七八歲時就已經死了,江太傅為了給兒子續命,便貍貓換太子,找了個人濫竽充數,只等時機成熟,讓他借屍還魂。
只不過,其中有太多疑問。
江泛為什麽會出現在無名之墓。
奪命蛛巢穴裏的仿音咒又是從何而來。
陰陽陣裏的那個小男孩,到底是不是真的江泛?
霎時間,戲班子又唱起來,仍是那一出《天仙配》。
只是這一次不同,故事裏的董永終于出現,他連女聲的詞也一并唱去,“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
這聲音——
“是江之遠!”
巳予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江太傅跟江夫人趙婉兒的恩愛故事他聽過多回,一直只注意到難産令人唏噓,而忽略了一個前提,江之遠跟趙婉兒,在戲班子走穴時一見鐘情。
她一直以為,是江之遠跟趙婉兒不約而同去聽戲,卻從沒想過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江之遠美化了他們的身份與初相遇。
他們其中的一個,是身份低微的戲子。
至于是誰?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這些種種只是猜測,只是巳予六神無主,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慢慢轉過頭,想問問沈清明,可是剛一轉頭,那雙眼睛卻充滿驚恐——
她看見水面上多了個戲臺子,圍坐着幾個人敲鑼打鼓,一個男人擡着袖子從幕後鑽出來,擋住半張在唱,“恩愛夫妻難割舍,娘子不能把我丢。”
袖子慢慢往下滑,巳予看清那人的臉,霎時間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