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天下無敵

天下無敵

還未至初夏,夜便燥熱了起來。空氣中似乎又有潮濕的水汽,凝結在皮膚上變成溫熱的水珠。

譚靈峰在燥熱中擡起酸漲的眼皮,喉間幹澀如被吞咽了大塊灼熱的煤炭,裏面的軟肉隐隐生出撕裂疼痛之感。

“來人…..”

他翻身從帳子裏向外喚了一聲,聲音如同落進幽潭裏,傳出了沙啞的回聲。

同樣子的“來人”喊聲向卧室裏飄進來。

“來人,水….”

外間依舊是一聲“來人,水…..”

他還在迷離之中似乎沒聽見回聲,伸手撩開紗帳探出頭來。

窗格外夜色晦暗不明,淅淅瀝瀝的有雨聲。

“狗奴才,人呢!”

守夜的小厮不見了,他察覺屋子裏只身下自己一個人。怒氣沖沖的大斥了一聲,奇的是這句訓斥竟是沒有回聲。

沒有人上前來伺候,他只得翻下床去找水。

提起八仙桌上的水壺裏面沉甸甸的,晾了一宿倒出茶杯來依舊是溫熱,像是有人剛剛替換上來的一般。

不過水溫比尋常引的熱水溫度要低些,似乎也更要粘稠一下,滲進唇齒間有腥鏽味。

喝完水,譚靈峰走回床榻。他忽然莫名的回頭,昏暗中看見地磚上留了一串腳印。

是他的,明明雨在外面下着,屋子裏的地磚卻是起了很大的水汽。

他好奇的擡起自己布鞋,原本幹淨的鞋梆不知什麽時候染上了污漬,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是什麽。

甚至連袍角也是,從那處徐徐往上看去。他才發現好像是從自己身上流出來的東西,至于是何處。

他下意識的摸了自己的身子下,尋常着急起來連屎尿都憋不住的那處。濕乎乎的摸出一把溫熱來,黏着五指上面的腥鏽味就更明顯了。

好奇的湊上前一聞,譚靈峰驚恐的大叫起來。

“來人,來人!給本公子拿藥來!”

他着急的往外間沖,擡腳卻牽起肚子的絞痛,寸步難移。

同時那詭異的回響又響了起來,像是黑夜中有人站在門外學他說話。

來人,來人,給本公子拿藥來!

沙啞的聲音像他又不像他,卻是很像久病的人,甚至有幾分女子的尖細。

床榻上耷拉下來的帳子裏似乎還躺着一個他,掙紮着想要從裏面伸出手來。

“啊!!來人!有鬼,她又回來了!”

如此怪異的夜,譚靈峰第一反應是子魚又回來找他報仇了。

捂着肚子跌跌撞撞跑出去,身後落了一地的鮮血。他跑得越是着急,身下流血越是快,仿佛噴湧得泉眼一般咕嘟咕嘟地噴出來。

“爹娘,爹娘,救我!子魚回來索命了,救我!”

他拉開門大喊爹娘,雨夜中院子裏站了一個單薄的身影,濕漉漉地走進來,卻又看不清楚臉。

只能夠聽見她陰冷地笑聲穿過雨幕而來,像是尖刀利刃一般紮進胸膛裏。全身血液驟然凝固,四肢僵硬難以動彈。

雨幕之後還傳來了急切地腳步,還有歇斯底裏地哭喊聲。

“子魚姑娘,我們錯了!真的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

“姑娘饒命!姑娘饒命!”

譚靈峰聽出來是自己爹娘的聲音,連滾帶爬的沖進雨幕中。

雨勢似乎驟然就停了下來,連适才地磚上濕漉漉的水漬也消失的幹幹淨淨。大雨仿佛是常夢境,只有他的身下一直淌着血,暈滿了整個袍子。

“峰兒!”

譚夫人看見站外院子裏人愣了一瞬,竟是不知自己如何就走到了外面來。

适才看見大雨中的子魚似乎是一個夢,卻又那樣的真實。

她看見大雨中子魚抱着孩子,身下全是血。用破布包起來的孩子像只貓一樣,她哭着走近來要讓自己看孩子。

“夫人,是個男孩,譚家後繼有人了!”

又揭開包布,紅着眼睛問。

“可是夫人,他怎麽不哭了,全身都紫了。”

譚夫人膽戰心驚的看去,包被裏哪兒是什麽孩子。是具屍體,才從娘胎裏出來,血淋淋的,有着和人一樣的溫度。

“啊,拿開!你拿開!”

譚夫人驚恐的逃開,推搡中碰到那包被,它就一下掉在了地上,咕咚一聲好是脆響。

那個孩子當年她見過的。

六個月的孩子已經初具人形了,一碗落胎藥下去。它無法選擇到來,也無法選擇死去。

産婆掏出孩子用包被粗粗一卷丢在竹簸箕中要提出去,是她那一刻鬼使神差的去揭開了包被看見了那個死去的孩子。

大夢初醒,看見了渾身是血的譚靈峰,譚夫人跌跌撞撞的沖上前抱住他。

“峰兒,你怎麽了?”

“別怕,娘來了,娘來了!”

譚靈峰腳軟摔在地下,噗通一聲像是從身下鼓出好大一股濁氣。

“娘,疼!”

他抓着譚夫人的手臂,痛苦的挺着身子。雙腿大敞着,似乎在等什麽東西出來。

“來人,快去請結香姑娘,快去!”

譚夫人驚慌失措的抱着自己的兒子,圍過來的小厮丫鬟沒動,只是耷拉着腦袋站着。

“還愣着幹什麽,快去!”

人群後膽子大些的嬷嬷戰戰兢兢道:“夫人,姑娘被鎖起來,鑰匙….鑰匙在公子身上。”

“那還不快去找,看着我幹什麽!”

譚夫人惡狠狠的大斥,小厮和丫鬟立刻散開。

不過卻從院子的垂花門後響起了清冷的聲音。

“不必了!”

身影走近,衆人擡頭看去才發現被鎖住屋子裏的結香不知怎麽自己就出來了。

她的到來并沒有疏解月夜中的詭異和恐懼,輕巧的鞋底才在地磚上沒有半點響動。甚至連身影也沒有,她的背後光禿禿的。

“姑…..姑娘,你…..”

譚夫人抱着譚靈峰驚恐的往後退,縮在屋檐水溝之下。

原本該是服服帖帖跟在結香腳跟後面的影子,像是張牙舞爪的鬼魅一般聳立在她的身後。黑漆漆的爪牙生長開來,籠罩在的譚夫人和譚靈峰的頭頂之上。

“夫人和公子不知悔改,總是請大羅神仙來也沒有用!我早說過心存善念,多行好事,一切為時不晚。顯然夫人和譚公子并未将我的話聽進去,日後譚家遭遇滅頂之災,橫死他鄉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誰!”

結香背着包袱站在門下,緊了緊肩膀上的包袱,轉身而去。

未曾猶豫半分,因為她知道譚靈峰根本死不了,譚家作惡多端,卻陽壽未盡。

她有一身巫師法力救人渡鬼,卻無法代替神去懲罰任何人。甚至沒能引譚家向善悔改,是她的失敗和失職。

而然,在這夜的混亂中,自始至終鎮定如旁觀者的譚老爺卻開口喚住了她。

“姑娘,犬子和賤內無知得罪姑娘,還請姑娘原諒。”

結香猛地停下腳步,回頭冷冷的看向譚老爺。

“此事是得罪的我嗎?!”

她質問道:“譚老爺以為自己什麽都不做就能撇清關系,置身事外了?三年前為攀附路川陳家,您縱容夫人和公子迫害子魚姑娘逼她落胎,遭遇孩子報複。三年後您又姑息他們綁架囚禁我。子生而不教,妻錯而不究,姑息養奸之罪,您一樣罪不恕!”

“姑….姑娘…..”

譚老爺聽見這話臉色一下白了起來,閃動着渾濁的眸子,身子微微發抖。

看着結香身後張牙舞爪的黑影,他意識到她的話會是詛咒,而他也無法逃脫。

她并不是他們所想抓鬼殺妖的道士,而是能夠詛咒人的巫婆。他們得罪她了,将來詛咒并将靈驗。

“你們好自為之!”

結香冷冷的抛下一句話,絕情離去。

出譚府一路暢通無阻,無人敢攔她。到了街口,從黑夜中本來一只矯健的身影。

“汪汪汪!”

是大黃,躲在荒宅裏就嗅到了主人的氣味,搖着尾巴向結香歡喜的撲過來。

犬吠聲響遍靜谧的巷子。

“是你去找蕭公子了?”

她被跳起來的大黃撲倒,奮力的揉了揉毛茸茸的腦袋。回頭最後看了眼譚家,跟着大黃鑽進不遠處土地廟的荒宅裏。

“蕭公子?”

宅子裏亂世叢生,吱吱地響着蟋蟀聲。草叢中半人高的角落裏有黑衣動了動,傳出來的聲音也不似平日那般铿锵有力。

結香走進去看,便見蕭忍冬倚靠在破門之上。臉色不大好,同是依附在她身後的半縷魂魄飄了出來。

只是被譚家的護家門神所傷,太過于虛弱竟是連蕭忍冬身上也回不去了,在荒宅裏飄了幾圈就消失在了夜色裏。

“蕭公子你還好嗎?”

“嗯,沒事。”

“可是….”

結香看着他可不像沒事的樣子,魂魄離散可不是小事,弄不好會這樣一直孱弱下去。

“蕭公子,我們趕緊去梧州吧,不能再耽擱了。看你的樣子陰氣虧損的厲害,剩下的路帶着你走吧。你的傘呢?”

“不見了。”

蕭忍冬頗有些不好意思,也沒想到譚家門神這麽厲害,沒有結香紙傘的庇護險些死在裏面。

可是圖什麽呢?

他自嘲的問自己。

“怎麽會丢了呢?”

結香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但畢竟他是為了救自己才受傷的,她也不好再責怪什麽。

轉身在宅子裏找到了只陶罐,放在蕭忍冬面前。

“你現在這裏面将就一下,馬上就要天亮了,傘應該還在城裏找到了我們再走。”

她說着垂下眸子,臉色有幾分凝重。

“夜裏是公子侵入譚公子和譚夫人的夢裏去了是嗎?”

“嗯。”

蕭忍冬點了點,看向那豁口的陶罐。

“公子舍命相救,我很感激,只是這樣的事以後公子還是不要再做了。”

蕭忍冬不解擡頭,“為什麽?”

“因….因為….”

結香抿着雙唇,觀察着蕭忍冬的臉色,猶豫道:

“因為我自己可以逃得出來,公子是陰物這樣去吓人。我會背上養惡鬼之名,被巫力反噬的。

“是嗎?”

蕭忍冬冷冷一笑,忽然覺得自己一腔熱血都喂了狗。

自己拼死拼活的去救她,她卻怕自己牽連。

“不是….不是,你別誤會!”

結香連連擺手解釋道:“公子救我,我很感謝你,只是…..只是…..”

她一下竟是結巴起來找不到說辭來,其實她就是怕背負上養惡鬼之名,被巫力反噬。

“姑娘既然這樣怕被在下連累,以後你的事我不管你便是。姑娘法力高強,自是天下無敵!”

蕭忍冬哼了聲,心下很不是滋味。連結香的陶罐也不進了,扶着門框起來便自顧的走出去。

“蕭公子,你別生氣,我很感謝你救我的!”

結香眼巴巴的趕緊跟上去。

她知道蕭忍冬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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