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前世
前世
于傩師而言同鬼打交道比于同人打交道更是容易些,再難纏的惡鬼,法力高強的傩師也可将其打服認輸為止。
人的話便是更難些,一身本事難有用武之地,何況乎傩師長期生活在高山村寨中。
被信徒供奉于傩堂之上,披着神秘的外衣和詛咒禁忌讓人難以靠近。
結香自來不擅長同人打交道,旁人的一分好,便回十分百分去。
她甚至連拒絕都不會。
老傩師只教過她傩術修行,背負天命和傩師的身份。
她代表神在人間的化身,成為天官消災解難。信衆有求而來,她向來沒有拒絕的選擇。
子魚和孩子送走兩日後,譚府回歸于平靜。為感她救命之恩,譚府設宴招待。
但結香拒絕了,于她而言這并不是什麽值得歡喜慶賀的事情。
她要帶着蕭忍冬趕路了,這樣才能在趙小姐忌日前趕到梧州。
當夜便收拾好了行裝,次日一早向譚家夫婦此行。
但更早找上門來的是譚夫人,天色才剛亮,她便憂心忡忡的來到結香的客房外。
“聽說姑娘要走了?”
急切的詢問聲音響在門外,結香匆匆将床上的包袱打了結迎出來。
“我此行不過碰巧路過譚府,遇到了怨魂作祟才出手渡化。如今沒事了我也該繼續趕路了,向夫人和老爺辭行。”
她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笑得憨态可掬,不大像夜裏抓鬼法力高強的法師。
譚夫人錯愕道:
“姑娘怎麽就要走了,你走了峰兒怎麽辦?”
結香不解道:
“我只是個抓鬼的傩師,譚公子的身子有葛老大夫調理,他老人家醫術精湛不出些時日,譚公子便會痊愈的。”
“可姑娘有所不知,那老頭走了!昨夜要了賞銀連夜就走了,也不知是遇了什麽事匆匆而去,留也留不住。這會兒姑娘也要走,峰兒可怎麽辦?”
譚夫人細指絞着手帕難過的抹眼淚,一把又抓住結香的胳膊道:
“峰兒的樣子姑娘也看見了,好幾天了還是不曾見好。姑娘可否多留幾日,一來以防那女人再回來尋仇,二來,姑娘是法師又通醫術,還是姑娘心細體貼,有你照顧峰兒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結香面露難色,想要回絕卻開不了口。
擡眼看向了圈椅中悠閑自在的蕭忍冬,他隐了身生人不見,譚夫人便只能看見結香一個人在屋子中。
“姑娘求求你留下來可好,譚府什麽都不缺。你留下來以後便不必在流浪江湖了,倘若….倘若你真的要走,可否也等峰兒痊愈了再離開可好。姑娘憐我一片愛子之心,留下來吧。”
“譚夫人,對不起,我還有事不能留在譚府。不過我可以在譚府多留幾日,為譚公子配些藥方調理身子。帶譚公子稍好,我便要離開了。你放心子魚和孩子已經走,不會再回來了。你以後要行善積德,切勿在作惡,譚府和譚公子自會平安順遂。”
聽見此言,察覺其話中之意譚夫人臉色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放開了結香的手。
“我知道了,多謝姑娘願意留下來幫峰兒調理身子。不過客房多有不便,為姑娘準備了聽月小院居住,那兒離峰兒也近,姑娘搬過去可好?”
“不必勞煩了,就住在這裏挺好的,我每日不過多走幾步便是。”
結香擺手拒絕,覺得不過幾日的功夫搬來搬去的怪是麻煩。
“那這樣也可以,就麻煩姑娘了。”
譚夫人不好再強求,适可而止。勸下了人,噓寒問暖幾句便才離開。
結香轉回床邊将包袱又抖落了開來,一邊整理一遍對屋子裏的蕭忍冬解釋道:
“不過是兩三日的功夫,待我為譚公子配幾副藥後我們再離開。雖是耽誤了些日子,我身子已經沒有什麽問題,日夜兼程走山路剛好可以在趙小姐忌日前趕到。”
“好。”
蕭忍冬抿着薄唇,仿佛在游神。
不過結香的話他聽見了,并還看見了昨夜她不曾看見的人和事。
那老大夫并不是自己走的,是譚夫人私下将人召了過去,給出了三倍的賞銀讓人連夜離開的。
一個江湖郎中而已,自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了錢自然樂颠颠地就離開了。
所以是譚家有意在留結香,說是幾日而已,但到時候能不能走得掉便不知曉了。
早膳後,譚夫人的丫鬟過來請結香無幫譚公子看診。這一去半日未曾歸來,入夜時分倒是又來了好幾個小丫頭将她的東西都搬走了。
只唯獨落不見了把傘。
結香從譚靈峰的屋子裏出來時便聞聽譚夫人已經自作主張将東西搬了過來,木已成舟,不過是換個地方睡覺而已。
她也不好說什麽,遂在那頗為氣派的小院中住了下來。
但是好半響沒看見蕭忍冬了。
她從浴房中出來,換了幹淨的衣裳,用棉布擦着頭發,喊道:
“蕭公子?”
“蕭公子你在嗎?”
裏裏外外轉了一圈,竟是都不見人。結香将小丫鬟搬過來的東西一番,果然發現紙傘沒了。
她以為是小丫鬟粗心忘在了客房,乘着清涼的夜風回去找。
結香的腳步向來輕盈,布鞋踩在石板之上沒有發出半點響動,一頭烏黑的長發靈巧的甩在腰肩。
途經假山下收燈的嬷嬷老眼一花,以為又看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吓得踉跄摔倒在地,打翻了手中的紙燈。
“哎喲!”
“嬷嬷別怕,是我!”
結香趕緊出聲示意。
老嬷嬷盯眼細細一看那張臉,大松了口氣。
“姑娘這麽晚去哪?”
“有東西掉了,回去找找。”
“什麽東西,要不要老身幫忙找。”
老嬷嬷從地上爬起來,收攏着手中的紙燈,熱心地問。
結香連連擺手,“不用了,是落了點東西在客房裏,我去取了就回來。”
“既是這樣姑娘快去,夜深了,早點歇息。”
“哎,您也是,趕快收了活計歇着去吧。”
兩人各自離去,聲音漸遠。
就在一牆之外是譚府的後院,一把油紙傘攔住了帶着鬥笠,擔着着竹樓從譚家後門出來的農夫。
竹簍裏的雞鴨适才送進了廚房中,此時裏面空蕩蕩的,是墊着的稻草上有紅色的血跡。
血跡還并未凝結,一滴一滴懸在稻稭。
“你猜裏面的結香知道你殺了人會不會把你當成惡鬼殺死?”
傘下的蕭忍冬側耳聽着一牆之後的說話聲,知道結香來找了也并未慌張,戲谑的看向那個挑着竹簍的人。
姑婆山上的阿昆。
看見他,于蕭忍冬來說是驚喜的。
他滿臉的風疹疤痕,面目全非,眼底洶湧着怨氣。證明了一點,姑婆山傩師的詛咒是真的。
所以關于傩師的諸多種種戒律禁忌也是真的,觸犯戒律的傩師會被巫力反噬。
但阿昆卻從鬥笠下射出冷冷的目光,以同樣挑釁的口氣威脅道:
“那閣下不妨也猜猜結香知道你故意摘下傩師面,害我被傩神詛咒。她是會先殺你,還是先殺我?”
他賭結香身為姑婆山傩師永遠會站在她的信徒身邊,卻又害怕他曾亵渎神靈才招致詛咒。
對于這點而言蕭忍冬沒有把握,甚至是十分的心虛。
在無法破除結香的巫力,打敗她之前,他根本不敢直面她,甚至是擔心自己的行徑敗露。
但他仍舊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這在下就不知道了,不過結香身為傩師,當是不需要你這種亵渎神靈的信徒吧。”
其實兩個人都在賭作為傩師,人與鬼,結香到底會選擇什麽?
“閣下不妨賭賭看。”
阿昆掃了眼蕭忍冬手中的紙傘挑擔而去,他認得那把傘是姑婆山傩師的法器。結香從不許人碰,但是她将法器送給了一只惡鬼。
甚至連直喚她名諱的權利,也給了這只惡鬼。
身為她虔誠的信徒,他感受到了背叛。
門下的蕭忍冬靜靜的看着遠去的人影,片刻之後一把紙傘從牆頭飄進譚府,落在結香回來必經的小路上。
直到遠處自言自語的黑影逐漸靠近,紙傘蹦跶之下落入了池塘中。
看見譚府将歇逐漸暗沉下來的燭火,結香快要走過池塘之時,蕭忍冬急切的聲音從水中響起。
“結香,我在這裏。”
未見其人,但聞其聲。
結香尋聲看去,看見池塘裏的紙傘忙得蹲下身子。一手抓橋墩,一手去撈。
“譚公子,你怎麽掉池塘裏了。”
紙傘撿起來用力甩去上面的水,蕭忍冬的聲音像是被關在甕子裏一般陰啞。
“不小心掉進來了,府中行人又多。怕吓到他們,所以不敢亂走一直泡在了此處。”
“對不起啊,譚公子病情有些沒控制,忙了一天沒顧上你。”
結香拿着紙傘往聽月小院子去,回到院子裏立刻從井裏打了盆水沖洗傘面上的污泥。
蕭忍冬從裏面化出身來,噗通一聲濕漉漉的摔在地上。
“蕭公子你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
她趕緊扔下木桶去扶蕭忍冬,他卻推開她的手自顧慌亂無措的站起來。
“無礙無礙,許是在池塘裏泡久了。”
“是不是那夜被子魚傷到了,身子沒恢複,不然你怎麽會掉進池塘裏出不來。”
“許是吧,不過不用擔心,并無大礙的。”
蕭忍冬胡亂抹去臉上的水珠,渾身濕漉漉的,整個人從裏面到外散發着瘆人的冷氣。
結香忙他擰着大袖子上的水分,水嘩啦啦的淌在地上,又是才剛從池塘裏撈出來臭氣熏天的。
“這衣服不能穿了,蕭公子随我進來。”
結香拉着蕭忍冬進屋在書案上坐下,鋪上黃紙提筆問道:
“公子喜歡什麽樣的衣裳,平日穿多大的尺寸可是還記得?”
蕭忍冬不知她做什麽,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那我就照着公子現在這身衣服畫了,只要寫上尺寸在用靈符燒掉你就可以收到了。因為在譚府多有不便,我也不好去給你找一套男子的衣裳來,所以只能這樣對付對付了。”
有時候鬼就是比人要方便許多,想要什麽只要在靈符上畫下再燒掉,他們便可以收到。
結香寥寥幾筆便在黃紙上繪出了蕭忍冬身上那件墨綠長衫的樣式,至于尺寸她走出案十分不好意思道:
“得罪了,我不知道你穿多大的衣服,我只能幫你粗略的量一下了。很快的!”
“有勞。”
蕭忍冬撐開手臂,等着結香來量。
他以為她至少會像尋常裁縫一般找根皮尺,再不濟也拿跟繩子絲帶來。
卻只見她扶着自己的手臂,張開虎口就一寸一寸在上面比劃了起來。
神色分外的認真,甚至連呼吸都消失。目不轉睛地盯着手指,一邊量一遍數。
“結…..結香。”
他忽然喊了一聲她的名字,耳邊好像起了風沙肆虐的聲音。
芊芊細指輕輕按住胸口時,仿佛有利刃紮進去一般,疼痛難忍。
可垂眸看見她認真的眉眼,卻又不忍推開挺直了胸膛。
害怕她量不準,衣服小了,活動不開身子。衣服做壞了,她又要熬夜為他縫制。
“将軍別動。”
一聲嬌嗔恍惚從天邊而來,蕭忍冬眼睛瞳孔一震,驚愕的看着結香緊閉的雙唇。
“…..結香?”
他聽見她喚他将軍了,她識破自己的真面目?
蕭忍冬立刻就慌亂了起來,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大晟的将軍的!
知道都死了,一百年了,他們都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