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
梧州地處于響河水畔,不同于姑婆山的荒辟,越往那邊走城鎮便是越繁華。結香已是盡量避開行人,往荒山野嶺中去,但是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同山中游玩的行人撞上。
怕自己沖撞他們,帶着大黃狗像只兔子似的滿山亂竄。有時避讓不及便叫人逮住了,當作稀奇般瞧熱鬧。
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遠離姑婆山信奉巫傩的人便少了,聽過這等奇怪的巫師會瞧個稀奇卻是也尊敬結香。并不會對她無力,還會送些果子吃食與她。
受了百姓的吃食,她在山間的枝頭上便會挂上一縷绺帶為其祈福。
不過她還是害怕同人打交道,緊着深山裏走。尋到一處山泉邊,周遭沒了人聲,她才将臉上的豬臉面具摘下來透氣。
“蕭公子可是要出來透口氣?”
結香手捧飲了一口清涼的山泉水,回頭問背在肩膀上的紙傘。
見紙傘上的紅色穗子動了,代表蕭忍冬是想要出來的。結香揭開傘上的符咒,紙傘懸空急旋片刻之後,蕭忍冬的身影出現在了傘下。
被困了數日不曾出來,他已不如早前那般精神,撐着傘有了幾分弱柳扶風之感。
“蕭公子還好嗎?”
看樣子是不大好的,結香從包袱中掏出三支線香點上。袅袅青煙鑽進蕭忍冬的鼻子中,他才睜開了痛苦的眸子。
“姑娘如何有大路官道不走,盡是往荒山野嶺中來?”
結香餓了,拿着梆硬的饅頭就着山泉水邊啃邊道:
“我是巫師向來不與百姓同行,走野路是怕他們無意沖撞到神明。”
因在豬臉面具笨重且不透氣,在日頭之下蹿了一上午,結香悶得滿頭大汗,頭發濕漉漉伏在腦袋下,原本便瘦弱的小臉顯得更加地削瘦和憔悴。
蕭忍冬聽着她的話,深沉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掉渣的饅頭上。
“你一直都吃這個身體受得了嗎?”
他忽然問道,摸了摸蹿到傘底躲涼的大黃,“大黃跟着你都瘦了。”
結香無奈道:“我也沒辦法,總不能進城去。要不是趕着去日子去梧州趙家,還能在山裏獵獵野味。”
“如何不能去?進城至少有口熱乎飯吃,你都多大了看着小身板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何況走官道不是要近些嗎?趙家小姐忌日前要趕到梧州,你這山路走得不是越走越遠嗎?”
蕭忍冬好是一通問,不知是着急成親去投胎還是如何。
結香嫌他話多翻了個白眼,吃下最後一口饅頭,提起包袱便趕起路來。
蕭忍冬見她不理自己,撐着傘跟上前去自顧解釋道:
“我只是擔心姑娘的身體,你這樣不分日夜的趕路,又只吃饅頭就水,別是沒到梧州就昏倒了。我是鬼不吃不喝都沒事,倒是你呢。雖是巫師,但終究是人肉體凡胎的怎麽挨得過。何況姑娘的身體幹系着趙小姐和在下,你若是在…..”
結香停下腳步睨了他一眼,“公子趕着去投胎?”
蕭忍冬被噎得有些尴尬,只得讪讪地閉了嘴。
身後終是安靜了,結香拽緊肩膀上的包袱輕輕地嘆了口氣,頗有些後兇蕭忍冬了。
她想或許他只是在關心自己的身體,沒有別的意思,何況她還是他的救命恩人。
“蕭公子我沒事的,都習慣了。我自來身體可好了,不吃也沒事的。走山路是繞遠了,可是我不能進城中去。這裏的人和姑婆山不同,城裏人多我怕不小心碰掉面具,讓他們看見我的臉帶來不幸。你不知道這是姑婆山巫師的規矩,千百年都這樣。你放心,在趙小姐忌日前我們肯定能夠趕到的,耽誤不了你和趙小姐的。”
結香揪着路邊的樹葉邊走邊解釋,解釋完又後悔,陷入十分矛盾的狀态中。
身後一直沒有聲音,大黃狗也跑前面去探路去了,她走着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落後了,一回頭才發現傘沒了!
“蕭公子?”
“蕭公子你……”
結香着急往回跑,以為紙傘挂在哪處樹枝上,蕭忍冬不能曬太陽給落下了。可一直回到山泉旁也不見其身影,她只能滿山遍野的喊。
“蕭公子!”
“蕭忍冬,你在哪兒!”
然而只有清脆的犬吠聲應和,她難過起來不知蕭忍冬是生氣了,還是走丢了。
沒有他,她自己一個人還怎麽去梧州!
深山老林中天色暗得早,往曲潭鎮方向下山去才不一半山路,還起了大霧,林中難以視物。山路暗沉沉的,豬肚等又閃爍在了其間。
百米之外景色模糊成一片,只見濃霧中有白色的身影游蕩其間。大黃看見挂在路中的東西,兇狠的犬吠了兩聲鑽進結香身後。
那抹影子聽見狗叫也慌了,從荊棘藤上掉了下來,鮮紅的蘋果咚咚的滾到結香腳下。
她好奇探頭去看,伸手撿起來,頭頂便響起了十分尴尬的聲音。
“姑…..姑娘,是在下。”
“蕭公子?”
結香驚訝地擡頭,臉色十分窘迫的蕭忍冬不得已松開拽着傘柄的手,從半空中飄了下來。
“你…..你不要生氣,我不是亂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想要給你找點吃的。其實我早就回來了,只是回來得急傘叫樹藤挂住了。我…..就困在了這裏。”
結香撲哧一笑,施法将挂在樹藤上得紙傘收下來。傘回到她得手中,一直被困在原地的蕭忍冬才動彈得了。急忙兜起袍角将地上的蘋果和油餅都撿了起來,興沖沖的跑到結香跟前。
“沒偷沒搶,是我同山下老太爺讨來的。只不過是祭品,你将就吃些如何也比幹饅頭強。”
他笑得頗有幾分憨氣。
“就是為了給我去找吃的是嗎?”
結香心頭一暖,覺得這鬼還怪會心疼人,是個知恩圖報的好鬼。
她将紙傘上法術解開,把傘給了蕭忍冬。
“送你了,以後你可以自由開關使用它。”
“真的?!”
蕭忍冬驚喜道,結香的意思便意味着這把傘以後不再是囚禁他的法器,而是栖身之地,即便離開傘他也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嗯,下次傘再挂到樹上,你就不必再跟着挂再樹上了。”
結香點頭。
于蕭忍冬來說這簡直是意外之喜,他知道這個女人很厲害,但是沒想到她會舍得将自己的法器送給自己,激動得将兜裏的果子油餅以股腦的塞給結香。
“你餓了吧,快吃!你不願意下山,那就我去。只是我能找到都是祭品,你介意嗎?”
“謝謝,只要有吃得就可以了。”
結香感動道,伸手接過蕭忍冬遞過的油餅,他立刻又咋呼道:
“你身上怎麽那麽冷?”
夜裏霧氣重,山中冷結香又不是鬼當然是被凍得手指冰涼,衣衫濡濕。趕路走得身上發熱不覺得冷,停下來便是覺得發涼了。
正巧蕭忍冬被挂在一處山谷中,身後幾步就是一個山洞,他不由分說拉着結香便鑽了進去。
“夜裏會下大雨,我們先不要走了,明早再走如何?我去撿些柴來,夜裏你別凍壞了。”
不等結香反應,他就又旋了出去。再回來時懷裏抱了一大捆柴禾,可以看出來此人手腳甚是麻利。脫離紙傘的控制如魚得水,除了不能在陽光下行走,同尋常人無異。
“你怎麽知道要下雨了?”
結香抱着油餅啃得正香,蕭忍冬麻利的堆起柴堆,腰間因山間潮濕的空氣升起隐隐的痛意,發冷得直打哆嗦。他在山間久居住久,每每感覺到如此,不多片刻便有大雨而至。
“好了,你來生火吧。”
他仿佛沒聽見到結香的話,站起身來退得遠遠的。
鬼怕火,所以他躲進了黑暗之中。可是身上又濕疼難忍,想要用那烈火來烤烤。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結香好奇的看了眼退開的人,拿出火折子蹲在碼得整整齊齊的柴堆前。那人竟是連木枝條都折得一般長短,能夠看的出來生前對于細枝末節有着極致地追求。
濡濕的木枝在山洞裏氲了半響的濃煙後燃起火苗來,只有結香一個人守在火堆前,蕭忍冬躲得遠遠的像是鴕鳥一般埋在黑暗中。
“蕭公子…..”
結香的聲音忽然響在了身後,離得很近很近,黑暗中蕭忍冬覺得她只要再往前踏一步便會踩到自己的腦袋上一樣。
“嗯…..怎麽了,姑娘。”
他回頭,只看見火光映結香瘦小的身影。
“你很想感受火的溫暖是不是?”
結香看見了他眼中對于火的渴望,和他眉間難以忍受的疼痛,她猜測他現在應該很難受。
鬼同人不一樣,生前所經歷的所有感觸會不斷的在身上重演。無故的疼痛、歡喜、難過、仇恨…..就如病痛,在人身上藥石可醫,而鬼無藥可醫。
“你起來….”
她開口道。
“怎麽了?”
蕭忍冬不明白怎麽了,想要站起也因為腰間的疼痛而難以起身。
結香原不是想伸手的,身為巫師一日之內她動了太多的恻隐之心了。可看他模樣實在難受,扶着石壁也難起身便伸了手出去。
“你很冷是不是,我給你下道符咒,你便可以靠近火堆了。這是你生前所經歷的痛苦,現在又重演了,別怕。”
她意味蕭忍冬不懂,貼心的解釋道。
“多謝姑娘。”
這一句是發自內心的。
沒等蕭忍冬站起來,結香便繞道了前面。俯身伸出圓潤的手指頭觸在他冰涼的額頭上,上下左右各繞兩道避火咒。最後手指頭停在眉心的瞬間,心無旁骛畫咒的目光和蕭忍冬有些癡傻的眸子交彙在一起。
他好像不認識結香了一般,又好像認識她很久了,靠在石壁上仰着臉看她。
“好……好了,你自己去烤火吧。”
結香叫他看得心裏發毛,迅速收回目光。
蕭忍冬籲了口氣,艱難的挺起身子來,“姑娘可否幫幫我?”
他伸出手,賭那人會回頭。她是巫師法力高強,可是心太軟。自以為冷漠絕情,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
“姑娘适才問在下怎麽知道要下雨,不過是我這腰同腿腳關節發疼了。以往只要一疼不久必有大雨從未出錯,許是生前的老毛病了。”
“你生前有風濕痹症啊?”
結香沒忍住好奇道,可是生前得要什麽的人,才能叫那麽年輕就患上痹症了。
“嗯。”
蕭忍冬點了點頭。
她只得上前去,不知是要下雨了還是如何,蕭忍冬整個身子沉甸甸的。結香扶着他不知不覺中便被壓的死死的,如同被鬼纏身了一般。
不過他本就是鬼罷了。
她心想今夜大雨後,明日晴朗定是要好好曬曬蕭忍冬,他體內的陰氣太重了。
“姑娘扶在下坐那去便好。”
蕭忍冬接着結香的力氣站起來,依靠在她身上,攬着她瘦弱的肩膀往懷裏帶。
叫一向心如止水的結香第一次靠近一只鬼有了心顫的感覺,她無法确認蕭忍冬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有些生氣走到火堆旁毫不客氣地一把将他扔在了石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