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巳予叛變
86-巳予叛變
盡管沈清明的初衷絕不是與怨魔同歸于盡,可事已至此,俨然窮途末路,別無他法。
昏沉間,在劇烈的震顫與沖擊中,他緊緊握住了那一根小小的指骨,沾着自己的血,那一串符金光閃閃,每一個轉折處,都生出活靈活動的金鈎,猶如爬山虎的根須抓住能攀附的一切,懸屍,碎骨,以及洶湧而來的群鬼。
貪念甚嚣塵上,他迫切地想要在離開塵世前,再看巳予一眼。
那力量大得驚人,縱然有沈清明魂石壓陣,依然收效甚微,魂石壓不住邪惡,鬼哭如雷貫耳,狼嚎此起彼伏,交錯呼嘯,連風都退避三舍。
驚叫、哭喊、以及夾雜着不甘與野心的欲望震顫人心,陡然生起駭人的紅霧,照得支離破碎的骸骨愈發可怖。
那是暴虐的戰争制造的惡果,沾着無辜的鮮血,除卻不甘,更有無窮無盡的恨意。
骸骨拔地而起,斷肢緊随其後,“篤篤篤”、“噠噠噠”猶如奔騰的千軍萬馬,要把這萬鬼窟掀翻……
有人穿過烈烈鬼氣,橫劈而來,她手上的紅線發着刺眼的光,束在根須之上,借力扯拽,那些罪孽便轟然倒地。
鏈接人間與冥界的河,稱之為怨河。
活靈若是不小心落入怨河,便會性情大變。
物極必反,曾經有多善,沾上怨河水,就會有多惡。
大水從天而降,水瀑轟隆,陰陽震蕩,群鬼嚎哭。
冥河的源頭便是怨河,包閻王沒等到巳予跟柳中元,掐指一算暗道不妙。
有人強行逆轉方向,巳予跟柳中元正被濤濤水浪卷到怨河。
怨河裏盛滿冤魂,一旦掉進去,将萬劫不複,包閻王不敢跳進去撈人,便借了冥河鬼差撈水鬼的抄網,要在巳予跟柳中元掉進怨河之前,把人一網兜抓回來。
千算萬算,沒算到先掉下來一個柳中元。
包閻王一抄網還沒收回來,電光火石間,恐怖的哀鳴震耳欲聾,巳予“噗通”一聲落入怨河,巨大的浪花拍打着岸邊裸露的礁石,那石頭上,竟是血淋淋的手印。
完了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
融進怨河的剎那,巳予周身的血液頓時冷卻下來,仿佛停止流動,死寂一般從四肢百骸通往心髒,好像有很多前塵往事一股腦湧進來,又很快煙消雲散。
好的不靈壞的靈,柳中元直覺要出事,天旋地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包閻王一兜抄回岸邊,被巳予濺起的巨大浪花沾濕了滿臉,他擦一把臉上的水,轉頭問包閻王,“這是哪,我嫂嫂呢?”
包閻王指一下怨河中央深不見底的漩渦,說:“掉下去了。”
柳中元大喊一聲:“那還不快下去撈!”
包閻王面如死灰:“沒用了。”
柳中元:“怎麽沒用?”
話音未落,漩渦旋即歸于平靜,巳予緩緩浮出水面,懸空踩出一圈圈波紋,作水上飛,眨眼間,便到了柳中元跟包閻王面前。
柳中元大喜:“好好好,不用下去了,嫂嫂,你沒事兒吧?”
好什麽呀,包閻王來不及說話,只見巳予手持扶風劍,一劍穿心刺向他。
變故來的太快,柳中元不明所以道:“嫂嫂,老包是自己人啊,你——呃!”
沾血的扶風劍猶如聞着葷腥的貓,沉寂四百多年,終于能大開殺戒。
扶風劍,上可斬神明,下可殺邪魔,一劍下去,包閻王就要應聲倒地,柳中元沖上去摟住包閻王,目眦欲裂,“老包!嫂嫂,你怎麽了?”
巳予勾唇一笑,“急什麽,馬上輪到你。”
接着,刀光劍影,怨鬼涕泗。
許久之後,冥王殿地動山搖,十八層地獄之鎖轟然斷裂,群鬼招搖。
毀天滅地的陣法已經被沈清明的拆破。
怨魔血肉剝離,預示着生命流逝。
節神不死不滅的神話似乎正在終結。
呼吸變得稀薄,耳邊的哭聲越來越遠,沈清明正在失去力氣,意識越來越昏沉,掐住怨魔的手越來越無力,兇獸正在一口口啃噬他的血肉。
在鑽心的痛苦之中,他想起了許多零碎而松散的往事。
從他被創造出來,就被委以重任,大局為重這樣的話,聽過百遍不止,可是如今被困在萬鬼之窟,除了天下蒼生,他竟然不知所謂地想要自私一次。
他還沒跟巳予和好如初,沒聽巳予講起這些年在人間幾百年歲月間經歷的人和事。
不過,大約此生再無機會,歷法強大時節神未必強大,歷法衰敗時節神一定衰敗,這是自然法則,怨魔正在一口一口吞噬歷法。
那個無堅不摧的從來淡然看着天下蒼生的衆節神之首,虛影難以承受這巨大的吸力,正在一點一點消散。
上巳、阿巳、軟軟、巳予……
沈清明在心裏一遍遍喊她的名字,仿佛有所感應,指尖傳來熟悉的觸感,他聽到巳予喊他:“沈清明!”
巳予來了。
她不是應該在冥王殿麽?
怨魔的話猛然間在他耳邊回蕩,中毒的不是他,又會是誰?
下一瞬,巳予反手将他一把拉進另一個陣法之中。
乾坤山腳昆侖湖,那面鏡子依然矗立,只是歷法已不在鏡中,更準确地說,這面鏡子很模糊,黑霧萦繞,水汽叢生,仿佛長期在陰暗潮濕瘴氣橫生的陰溝裏不見天日,萦繞着叫人不寒而栗的森森鬼氣。
狂風從昆侖湖底直穿而出,狂浪如利刃,齊刷刷沖向那面與天相接的鏡子,碎裂的巨響此起彼伏,活像天被捅出無數個窟窿,事實也是如此,大雨從天而降。
昆侖湖中的水聲勢浩大地往中間破開的巨大窟窿流去,漸漸地顯露出湖底,那是千百年來改朝換代無數無辜百姓的屍骨。
巳予掀一下衣袖,那一截指骨做笛,在她唇間發出操控亡魂的笛音。
雨水能溝通陰陽兩界,所有陣法都與水有關,上巳祓禊以水為媒,一個純粹到沒有任何負面心思的節神,必然成為絆腳石。
逼良為娼,才會走上絕路。
趁歷法遭反噬,怨魔趁機除掉花朝,想要以此逼上巳堕落。
沒想到歷法螳臂當車竟然抽出上巳魂石,沉入人間四百年,失去所有記憶。
上巳死後,怨魔察覺到沈清明變得越來越強大,來自民間的重視與香火供奉,以及三界陰靈崇拜,他成了比除夕還要強大的節神,但凡誰想要動他一根毫毛,都要被拆掉脊梁骨。
如此,要徹底取代歷法成為新神,就變得難上加難。
雖是強弩之末,歷法還是拼盡全力在對抗怨魔。
道與魔鬥法,怨魔想要複生上巳除掉沈清明,歷法便以天罰壓制。
屍骨亡魂在笛音中紛紛往那碎鏡中走去,卻又在突然仿佛被什麽強大的力量攔住去路。
只見那鏡子地下迸出兩道銅錢形狀的金光,屍骨大軍浩蕩向前,卻在瞬間被金光撞碎成齑粉。
巳予換了曲調,屍骨大軍再次逼近,轟轟烈烈前赴後繼,硝煙彌漫,無論笛音如何變幻,屍骨大軍都無法前進。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入魔後的醜惡神情,可是看向沈清明的眼神卻那麽狠厲。
“找死。”巳予不耐煩地罵一句,收起骨笛,雙手合十,念了一句經文,不過倒反天罡,那經文完全反着來的。
經文交織成密密麻麻的紅符,朝沈清明方向推去。
接着,那些曾經奉沈清明為至高無上的尊神的鬼魂頃刻倒戈。
她想要沈清明的命!
怨魔想看的,無非是他們互相殘殺。
若巳予要殺沈清明,沈清明不會還手,而若是巳予先死,沈清明必定殉情。
除掉這兩個心腹大患,取而代之重建天地秩序的大計何愁不能實現。
抽骨之痛而已,又有何懼,沈清明按住胸口,硬生生抽出一根肋骨,痛得驚心,可他連眉毛都沒皺一下,只是迎面以骨作劍,把那些晦氣亡魂擋了回去。
當——
巨大的力道成鋒利的罡風,硬生生把巳予操控的骸骨釘在金光之上。
失去魂石,等于背水一戰,沈清明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甩去這道罡風,巳予看他面色蒼白,深知他撐不了多久,便再次吹響骨笛。
魔音繞梁,雨水變成紅色,一輪紅日冉冉從湖中生起,而那些已經被銅錢金光撞碎的屍骨再次複生,只要笛聲不止,紅日東升,它們就會無休無止死而複生。
“沈清明,你就算把你渾身的骨頭抽完,也無法阻擋注定改天換地的命運。”沈清明那麽孱弱,分明風一吹就會倒,卻偏偏一道接一道的罡風打過來,飛沙走石,參天大樹拔地而起,石峰崩裂,落石滾滾,駭人如天要塌了。
困獸之鬥,罡風的力道卻只增不減。
垂死掙紮,巳予淡淡地撩起眼皮,金光越來越弱,有些力不從心,屍骨大軍終于找到時機,它們争先恐後往鏡子裏擠。
但那并不是重生之道。
打破鏡子只是為了讓歷法沒有容身之處,但怨魔同樣無法走出來。
他只是一道虛影。
一個念想。
連分身都不算。
它要以這些屍骨鑄成自己的軀體,獨立成神。
這面鏡子關系天地根基,當屍骨穿過那面鏡子,九州十八郡群山震動,這便是歷法從來平和從容坐在鏡子裏不曾一日懈怠的根源。
歷法一旦離開鏡子,注定牽一發而動全身。
衆神之首,表面風光,實則形同圈禁。
歷法犧牲的,節神不知,諸神無視,可他從不置一詞。
沈清明眉心一皺,為自己的淺薄而懊惱,眼見兩道金光逐漸暗淡,快要被屍骨大軍踏平碾碎,那紅雨越下越大,昆侖湖的水位越長越高。
昆侖湖滿,回天乏術。
沈清明先用肋骨抽出來擋住去路,試圖再取一根肋骨捅破昆侖湖底時,巳予停下笛音,她沒有就此清醒,只是輕描淡寫地開口:“沈清明,就算你把渾身的骨頭抽光,也阻止不了天地覆滅。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再抽下去,你真的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