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暗渡陳倉
84-暗渡陳倉
怨魔。
沈清明想,姑且這麽叫罷。
怨恨、責難生出妄念,怨是一切負面情緒滋生發酵的根源。
一旦怨念生起,恩情一點點覆滅。
滴水之恩未必能湧泉相報,反而會演變成升米恩鬥米仇。
這麽多年,花朝任勞任怨,但做的也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風花雪月的活兒,也會偶爾在微風吹過的間隙小小失落自己無法成為像端午、仲秋一般,對世人更具有意義的節神。
然而就是那麽短暫一瞬,便是可乘之機。
唯獨上巳,沒想過成為尊神,也從不嫉妒豔羨旁人的權力,她唯一的弱點就是沈清明。
怨魔得到了花朝的天真,得到了寒食的熱忱,得到了天穿的無畏。
有多天真認清真相後就會有多憎惡。
冷漠站在熱忱的對立面。
而無畏的反面是懦弱。
所以世人想要擯棄的糟糕的弱點,都是怨魔最想要的。
而他一直試圖得到的,卻與之失之交臂的,就是上巳的一片仁心,壽身壽國,與同箕翼。
那麽漂亮的一顆心,髒了的話,得有多令人失望啊。
可是歷法卻偏偏與他作對,讓驚蟄帶走了魂石,甚至為了不讓他說出真相,對他下了禁制,讓他誤以為,只要他守約,花朝就會回來。
說來,怨魔實在費解,無親無故的節神,偏偏長出了人心,學人講什麽感情,真的很可笑,他就想看看,當歷法那些冠冕堂皇的謊言被戳穿,露出僞善的面目,這些節神還能不能忠心耿耿。
計劃的第一步,就是要讓那久別的戀人重逢。
當謊言露出冰山一角,沈清明對歷法的懷疑甚嚣塵上。
那日在食人蹇,歷法出現勸他以身入陣時他便有所懷疑,于是在前往上京布陣之前,他悄悄回了乾坤山。
除了召開歷法大會,乾坤山不顯山不露水,籠藏在迷霧之林裏不見真容。
表面是一團缭繞的霧,實則是一個藏身的陣法。
且不說一路上有多少山精鬼怪,但是四通八達如同迷宮的無數岔路就足夠讓人七葷八素,
但沈清明自有辦法。
平日裏清冷高貴不近人情的節神,不知何時籠絡了林中守燈的燈神。
與其說是燈神,不如說是小撲棱蛾子更準确,小小的一只,每次歷法大會上,都會跟在沈清明身邊打轉,活應了那句招蜂引蝶。
從迷霧之林入口到乾坤山有且只有一條路,喚作乾坤道。
從仙女灣一路延伸到迷霧之林,那路隐沒在白霧之中,可卻沒人敢貿然往裏走,進去之後,就會發現兩旁每隔三丈就有一盞燈,既是照亮,也是引路。
而這一路上的燈并不是一直亮着的,只有歷法喚醒沉睡的燈神,引路燈才會亮起來,沿着引路燈走,就可以走到乾坤山,看到山腳下那一面鏡子。
歷法就在那面鏡子裏,長久地注視着面前的那一面湖。
那湖水裏,有連綿起伏的群山,有蜿蜒向前的河流,也有人間百态,聚散離合。
沈清明走到迷霧之林,一本正經的人竟然吹了個流氓哨,之後樹影婆娑,沙沙作響,那只小燈神就飛到了他的手掌心。
前路漫漫,一路上亮起小燈,很順利走到乾坤山下。
他站在林中,隔着寬闊的湖面,看到鏡子中數道人影糾纏着挂在歷法身上。
那個從未離開過鏡子的衆節神之首,此刻狼狽倉皇地想要鑽出鏡子,可是他剛伸出一只手,就被抓了回去。
沈清明最終沒有走出迷霧之林。
他只是在那處站了許久,想起,自從上巳離開後,他似乎就再也沒有見過歷法,每次都在只是密文傳來吩咐。
也許,從很早之前,歷法就已經不在了。
那時,并不知道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影都是誰,直到在深淵裏,聽到江之遠提到花朝、寒食,他才恍然大悟。
這是歷法遭到的反噬。
盡管不甚磊落,沈清明內心竟然有一絲大仇得報的快意。
後來,一切順理成章。
洪水橫沖而出,洶湧迅猛,強大的沖勁像是穿透心髒從他心口骨肉裏沖出來的,而事實也是如此,這陣點似乎在更早以前就種下了。
随着迸裂的水流,有什麽锵然崩塌。
沈清明是從什麽時候察覺到自己成為了陣法的一部分了的呢?
初到此地時,空氣中夾雜着一股久晴未雨時泥土的味道,有些嗆鼻,他的嗅覺很敏銳,他只是隐約感覺到檀柘寺上空籠罩着一股壓抑的氣息,當他仰頭試圖看穿天上的玄機時,那股壓抑的感覺消失了,可是隐約的震動随時而來。
就像是,從他身上發出的動蕩,但又确乎能從地面感覺到震蕩。
真正确定是那條黑龍之死。
那孽畜先後跟姜衡和柳中元打成平手,卻輕易被巳予斬首,血濺檀柘寺,這事兒,從頭到尾都透着古怪。
檀柘寺一間古剎。
沿襲幾百年之久,佛光普照庇佑,邪靈難以靠近,若是在此地布陣,自然而然能增強陣法的威力,可因靈光正氣與傷天害理的邪陣相悖,歃血毀界才有可乘之機。
而沈清明一來就發覺到一件事,檀柘寺這個位置,是為了壓制什麽而存在的。
是以,他在佛殿門口同樣畫了一個陣,不過并不是對巳予說的什麽隐身陣,而是一扇連接冥王殿的傳送門。
當巳予摘了孽龍首級後,那股從四面八方壓過來的緊迫感層層疊疊地逼近。
節神對即将到來的危險是有預感的,那股壓迫感擠壓着沈清明,讓他太陽穴一股一股跳躍着,他從來沒有這般心神不寧過。
或許是因為做的差事相近,他和包閻王跟柳中元兩人惺惺相惜,趨于本能地信任他們,所以才會把巳予交給他們。
姜衡脖頸處的那個紋路,讓沈清明立馬意識到,幾個時辰之前,他腳踝處也出現過一道相似的若有若現的紋路,他迅速想到巳予說過在斷頭崖親眼見到他火燒荔蘭,可是他卻沒有一丁點兒印象,是以他明白,他也沒能逃脫奪命蛛。
在巳予與林花朝對峙時,他似乎慢慢失去了五感,聽不見巳予在說什麽,甚至看向她時,感覺他離自己越來越遙遠暗淡,好像跟那壓下來的黑雲融為一體。
而那個佛像裏的虛影,朝他輕輕找了找手,眼前血色綻放,一聲聲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喚,在勾引他。
巳予的臉變得越來虛無,又是一下靈光乍破。
識海裏,反射出兩道晃眼的銅錢的銀光,讓他陡然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
可是他無法反抗,四肢百骸裏,似乎有無數道細小的絲線,操控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變成了傀儡。
銅錢掉在地上,兩道銀光攫取他的視線,就像貓咪追着挂在杆子上的毛線團。
他才得以在奪命蛛毒中保持一絲清明。
識海是很隐蔽的,那是節神在長久的修煉中産生的自主意識,就算是歷法,也不能進入節神的識海。
更不消說只是一個日日借着歷法的雙眼窺探的怨魔,因而沈清明才能在堪堪躲過劇毒侵蝕,為了讓他不那麽防備,裝作徹底入魔。
怨魔自信到近乎自負,大約是沒想到處心積慮籌謀始終棋差一着。
巳予抽骨刺怨魔時,他差一點就前功盡棄,用了十成十的定力,才勉強忍住一劍刺向那魔鬼的沖動。
幾百裏山河破碎風飄絮,百姓浮沉雨打萍。
上京浩劫,洪流成災難,了空破陣卻正中怨魔下懷,牽連出更大的災難。
如他所說,既然這世道是天道和歷法所造,那就打碎,毀滅後重新來過。
風在吼,浪在嘯,滾滾而去,淹沒檀柘寺,奔騰不息,沖進早已碎裂崩塌的上京城,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上京城一片汪洋,汪洋迅雷之勢蔓延開,九州十八郡很快都将陷入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洪災之中。
他曾經用這種法子,讓江之遠成功俘獲趙稷的信任一步登天,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江太傅,口口聲聲不屑于天道跟歷法的糾葛争端發誓要成為大道的怨魔如今如法炮制,妄圖傾天蓋地,成為天地間唯一的王者。
眼看着滔天大浪淹沒曾經的百裏皇城,可卻沒有半分驚叫與哭聲,漆黑的天色中,只有洶湧猛烈的水聲,在萬籁俱寂中,無聲無息地淹沒一切。
巳予只覺得渾身冰冷,心髒那處已經木了,連五感都已經麻木,耳邊巨大的浪聲變得模糊而遙遠,眼前走馬觀花,都是沈清明的臉。
“軟軟,軟軟,醒醒。”
是沈清明在喊她。
不,不是。
沈清明中毒入魔,他認不得自己了,巳予有些絕望地想,他怎麽會喊“軟軟”。
只是幻覺而已。
不,別聽。
不,別醒過來。
可是下一瞬,腰被摟住,柔軟的唇貼上來。
氣渡進來,不小心洩一口,冒出無數的小氣泡,“咳咳!”
巳予嗆咳一聲,冷冷的水拍在臉上,忽然感覺到驟然刺痛,她不會水,卻仿佛忽然無師自通,游魚打挺,她猛然睜開眼。
“——沈清明!”
沈清明用力抱住她,力道大得她骨頭發疼,幾乎要喘不上氣,失而複得,大概是天底下最美好的詞,他貼在她的頸窩,一遍遍地喊她:“軟軟。軟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