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循序漸進

80-循序漸進

聞言,巳予腳步一頓,下意識拉緊神經。

她的記憶零零碎碎,卻也曉得,無根樹是節神間的忌諱,柳中元竟然能堂而皇之說出來,看來沈清明當真與他交情匪淺。

她幽深地看着柳中元的後腦勺,兀自吃味。

在節神中,一直流傳這一個說法,節神死後,魂石會被葬在無根樹下。

至于無根樹究竟在何處無人知曉,就連深得歷法之心的沈清明也未能窺探一二。

冥王殿——

沈清明與包閻王同樣兄友弟恭,說來也怪,沈清明那麽冷冷淡淡一個人,卻常常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稱兄道弟。

包閻王看見巳予,不自覺地咽了一下口水。

實際緊張得要死,面兒裝着四平八穩,靠坐在太師椅上為自己壯膽。

他沒站起來,因為腿軟,露怯,索性借着冥王的威名擺,揚一下下巴,面無表情地說:“來了。”

誰知道碰上柳中元這嘴上沒把門還沒眼力見兒的,推門就喊,“我的老哥哥,你就不能把這些破爛玩意兒收拾收拾,都沒出下腳。”

他哪裏不想收拾?

包閻王不是邋遢的人,相反,他十分講究到近乎潔癖,滿屋亂七八糟也不是他願意的,他哼一聲,沒接腔。

那不是沈清明那祖宗的寶貝疙瘩燒下來的,他可不敢動。

冥王殿擠擠挨挨,擺了一地金元寶,牆根邊堆着眼熟的竹屋跟酒館,沒想到能親眼見到自己燒下來的東西,巳予心情有些微妙。

驚堂木下壓着一幅畫,包閻王心氣不順地掃開審判桌上礙事的金元寶,把畫遞給巳予。

巳予端詳起畫來。

畫中一人站在一面鏡子前,鏡中卻有數道人影,穿着各異,無一不是模糊的臉。

嘶——

巳予沉吟着皺眉,原來是這樣。

包閻王跟柳中元雲裏霧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參不透玄機。

參不透也并不妨礙他們不約而同後頸發涼,柳中元生在七月半,最喜陰氣,竟也感到汗毛直立,“老包,你覺不覺得,有點冷?”

何止冷,冥王殿猛然狂浪滔天,夾着冰塊似的,砸得人生疼。

包閻王壓下滿屋驚慌,問:“不都說無根樹一棵樹,這畫是什麽意思?”

巳予沒答反問:“柳中元,你是什麽時候接到沈清明的消息的?”

柳中元掰着手指頭算了算,舉着一根手指頭說:“半柱香前。”

巳予又轉頭問包閻王:“包大人,你又是何時拿到的這幅畫?”

這就小孩兒沒娘,說起來話長,包閻王記性差,又成天在這晨昏不辨的地方呆着,哪兒清楚到底什麽年月,依稀記得是沈清明将将養出了靈格,從畫上走下來之後就埋頭苦幹,畫完後神秘兮兮,他沒來得及看清畫得什麽那人就畫軸一卷扔進了牆上的畫紙裏。

沈清明的筆墨在節神裏是出了名的,都說他畫藝高超,鬼斧神工,筆下之物栩栩如生,今日一見,臉上連個五官輪廓都沒有,到底誰在吹沈清明妙筆生花,他一定讓黑白無常去拔掉他們的舌頭。

包閻王掐指算算日子,道:“大約,三四日、五六日、七八日之前。”

這還有沒有個準頭,巳予側目,語氣兇得很:“到底幾日?”

包閻王有語塞,摸一把鼻尖,十分不靠譜地篤定:“指定不是今日。”

畫上的墨水早已經幹透,紙張因為長久在陰冷潮濕的環境裏浸潤,邊緣有些泛黃,都昭示這幅畫由來已久。

沈清明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其實從很早之前,沈清明就隐隐察覺到自己的記憶有所殘缺,他記得花朝、記得寒食、記得天穿,可……那些人又僅僅像是同行路上匆匆一瞥,岔路分別後,他們的臉漸漸模糊,連那些同甘共苦過的過往,都有些莫可名狀。

他仿佛是忘了,然而內心一隅似乎又銘記着他們之間的瓜葛與牽扯。

至于那些瓜葛與牽扯,到底是好是壞,是深還是淺,在他努力回想時,又變得模糊不清。

沈清明不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人,他看上去冷淡,什麽都不在意,正是如此,他并不那麽好說話,也不那麽容易被蠱惑,或者欺騙。

人如其名,他追逐清白,喜歡弄個明白。

稀裏糊塗,得過且過,不是他的活法。

他不那麽容易被控制,甚至一不留神,就會質疑某些決策。

作為四尊,他很難對付。

沒人願意與他為敵。

巳予提到歷法大會,自那時起,沈清明對歷法便心有微詞,盡管後來,歷法引導他們日複一日糾正所謂的天道偏差,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接二連三的征戰,确乎是因歷法而起。

沈清明站在神壇,看狼煙四起,流離失所,

那時,百姓祈願,明燈漫天。

他們祈求征戰早點結束,祈願出征的丈夫、兒子、兄弟早日凱旋。

勝利者沒能手舞足蹈舉國歡慶,落敗者馬革裹屍,葬送性命的同時,連一片埋骨之地都是奢侈。

國仇家恨,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輕易化解的,于是,複仇,繼續征戰,互相撻伐,掠奪。

即使明知以卵擊石,還是飛蛾撲火,直至徹底死亡,此生再不能相見。

成了亡魂,仇怨也沒有終止,夜夜啼哭,咒怨,沈清明見了太多,聽了太多。

他并非從一開始就是麻木的。

他見過這世上最無辜的冤魂,也聽過這世間最凄厲的哭聲。

歷法卻只輕飄飄地将其謂之“命運”,以此将權力與欲望的鬥争冠名堂皇。

滿坑滿谷的無名屍骨其實有名,沒日沒夜的哭訴都在怪天道不公。

而他,沈清明,承載着百姓祈願的神明,對世人的祈求無動于衷,跟墜于地獄不見天光有何分別?

他無意成為屠龍的利刃,卻依然當了一回劊子手。

一命換一命,便是公平的麽?

不是的。

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

那公道呢?

自然是需要的。

自出生起,歷法便教給沈清明許多東西,那些關于人性的啓蒙,關于如何成為一個神明的規矩,都是歷法教他的。

要承認自己尊崇的神明其實沒有那麽偉大是一件殘忍的事,對沈清明來說,更不容易,歷法是他的信仰。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沈清明死過一回,反倒叫他想起來許多事。

要除掉節神,是要費些心血跟功夫的。

節神自誕生,靠在百姓中流傳而千古,要除掉節神,先要削弱節神的節氣。

如何能做到?

他要先讓百姓忘記,忘記這個日子。

歷法撥動算珠,先後在花朝節催動戰亂,民生多艱,百姓無暇顧及其他,以此,一年複一年,短短三年,人們便已經将她抛諸腦後。

歷法不動聲色地除掉了花朝。

他認為多餘且無用的節神。

歷法從來盤腿而坐,寬大的袍子垂在身側,那底下發着幽光,他從來沒有站起來過。

歷法,衆神之首,合該保持靜默的姿态。

故而衆神幾乎從來沒有懷疑過有什麽不妥,可是巳予想起來的卻不是那樣,她提到第一次歷法大會時,沈清明的眼神除了情動外,更有一絲詫異,像是難以置信巳予會想起那麽久遠的事,除此之外,還有一抹幾不可查的期待,像是渴望巳予發現什麽。

期待之餘,他又惶惶不安,生怕巳予一不小心說出什麽而招來殺生之禍,畢竟她已經被歷法除名,想要殺了她,比捏死一只螞蟻還簡單。

沈清明心有餘悸,聽到巳予說着毫不相關的話,放下心來的同時又感到失落。

如果巳予沒能發現,而他身中奪命蛛毒,這世道,就真的沒救了。

在奪命蛛毒發作之前,他用密文通知柳中元,讓他來營救巳予。

救出去,然後呢?

他不知道巳予能否看懂那幅畫,能不能找到破局之法,盡管巳予足夠聰明,但那畢竟是歷法,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輕易拿捏的人。

巳予果然不負他望。

她看懂了沈清明的畫,反手将畫卷起來,擡袖裝進去,風停了,屋子裏被刮得亂七八糟,巳予緩緩開口:“根本從沒有什麽所謂的無根樹。”

怎麽會呢?

柳中元雖然不是節神,但和節神關系緊密,天下四處都有無根樹的傳說,雖然知道的很有限,不可否認的是,神明都知道無根樹節神殒命後魂石的歸處。

可确乎無人知曉無根樹究竟是否存在。

一則,有節神埋骨之地一說,二麽,誰也不希望看到自己死,一來二去,無根樹就成了忌諱,不需要歷法明令禁止,壓根就沒人堂而皇之挂在嘴上讨論。

以至于,從來沒有人朝那方面去想,因為諸神本能地相信歷法,以他為尊,他說節神魂石将埋在無根樹下繼續庇佑蒼生,他們沒有反駁與不信的道理。

可是沒人反駁,便是确有其事麽?

确有其事,便是對的麽?

很顯然,不是的。

在看到這幅畫的那一剎那,巳予立刻明白了所有,所謂大道,不過是一個幌子,從頭到尾,借由大道名聲作惡的,根本就是難以壓制的怨氣成了魔。

歷法那層白色的衣袍之下,不是一塊看不清真容的石頭,而是那些年,被他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利無情抛棄的節神的魂石。

他以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卻沒想到,怨魔失控,他故意讓沈清明除掉四獸布下天羅地網陣,又懼怕沈清明成為背叛者,所以,故意放走夲蛈,讓沈清明入陣,趁機除掉沈清明。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深知,如果沈清明的對立面是巳予,他會心甘情願赴死,絕不會還手,故弄玄虛,誤導巳予以他為仇敵。

太可笑了,巳予扯了一個荒誕的笑,說:“柳中元,你敢不敢跟歷法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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