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番外2:前塵初見
番外2:前塵初見
昌平候夫人殁在舊年前,喪訊傳于京師,在坊間并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看見侯府飄出的白幡,往來過路的人恍然間才會想起來,原來京師還有位昌平候夫人。
然後發出一聲慨然,原來是那位夫人殁了。或是那夫人終于是離世了,畢竟三十年前那場轟動京的大婚除了花轎,誰也沒見過新娘子的模樣。
只聽說過她的名字,是聖上賜的婚,常年疾病纏身,最終死在舊年的第一場大雪中。
人在死前那一刻是能夠清楚感知到死神的腳步的,前一刻還在和元寧對峙的結香,搶過燒毀的殘書站在屋檐下,在一瞬間就感覺到了從頭頂滲透入腳掌的冰冷。
那并不是她的自戕,是她命本該絕于此。
冰錐從檐角落下,如同利刃穿透她的咽喉,從瘦弱的鎖骨之間紮入身體裏。和寒鴉封住她記憶的結印相融,瞬間化成水漬。
浮現在腦海中的第一個畫面,是夕陽下的校場,密密麻麻的站滿了新征入伍的士兵。
行列中最不起眼的人因為身形過于矮小,站在隊伍之後又顯得太過于紮眼,一眼就讓選兵的校尉看到了。
“哎就你,怎麽混進來的?”
呵斥聲劈頭蓋臉的沖過來,結香聽見了,但是她沒往外站出來,反倒是側身躲了起來。
但一只強勁有力的大掌揪住她瘦弱的胳膊,用力一把就拽了出去。
“多少歲了?”
校尉瞪着銅鈴般大的眼睛,兇神惡煞的問。
結香縮着腦袋,不敢擡頭看他,聲音卻是異常的洪亮。
“回校尉大人,小的十六了!”
十六歲意味着要納稅承擔勞役,可以征丁入伍了。實際上她還不過十三的模樣,瘦小的小身板一眼就讓看出端倪了。
這樣的年歲兵荒馬亂,時常有謊報年紀應召入伍的孩子。家裏過不下去了,出來闖蕩瞧準了機會就敢混入軍營中來,只為讨口飯吃。
征兵的将領時常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甭管是騾子是馬一起都拉來校場,各項體能考驗一項一項考。合格了就可以留下,不合格的就趕出營去。
結香的小身板自然逃不過校尉的眼睛,為了教訓教訓她,指着地上的大包袱就讓她背起來跑。
“背着它,半盞茶內跑到對面的山頭在跑回來!”
半盞茶的時辰看看對面隐隐約約的山頭,結香以為當是沒什麽問題的。提起地上的包袱往背上扔,也還算輕松就扔到了肩膀上。
只是校尉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給他加滿!”
一旁的兩個士兵搬起地上的黑石便往她的包袱裏面裝,校尉沒說停就一直裝。直到包袱下的人已經彎了腰,像只大烏龜馱着沉重的龜殼,卻是倔強的絕不喊出聲音。
“還不走!”
校尉怒斥,狠狠地往彎曲的腿彎出踢了一腳,結香踉跄往地下一摔。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喊出聲,駁斥那校尉虐待士兵。
但她沒有,只是雙手撐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在半盞茶的時間趕回來的。
可是一旦出聲就真的會被丢出去,想要留在這裏就要無條件的服從命令,不能反抗,不能争辯。要爬得和眼前得這個校尉一樣得高,她才可以說話。
從校場走對面盤旋着黑鴉的山頭,太陽已然落山,四周漆黑一片,急走兩步就摔進了草叢裏。
連包袱裏的石塊也摔了出來,身上瞬間輕松很多。
結香可以把石頭趁機扔出來的,但她傻乎乎的又撿了起來。只是慢吞吞的翻上斜坡時,山下的校場漆黑一片。
她回來的太慢,所有的人都散了,考官都已經離開,意味着她的任務失敗,回不回去都沒意義了。
沒想到竟是落得這樣的下場,她委屈的倒在地下大哭。自以為揣摩透了那校尉的心思,以為自己絕對的服從命令就能讓人刮目相看。
可是并沒有,行軍打仗只是絕對服從命令是遠遠不夠的。聽話人人都會,需要有強健的體魄,高超的武藝。軍情如火并不允許一個士兵去長大,養成一個強健的體魄。
不知哭了多久,結香的哭聲和頭頂上的烏鴉聲一起止住。她又背起來了地上的包袱往校場去,不說灰心沮喪是假的。
但她還是要回去,因為校場還欠她一頓飯!
如果一早就放棄的話就能趕上校場放飯,吃完了再離開。但是她又入伍心切,以為只要自己絕對服從命令,肯吃苦,那校尉就會對自己刮目相看。
沒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後什麽也撈到!
憤懑中結香還是決定要回去,并在還要再表現一把。老老實實的背起包袱,一步一個腳印的走回去。
她跟着老烏龜一樣慢慢爬回校場的身影是有些狼狽愚蠢的,也并沒有遇上可以讓她再表現一番的人。
于是只能老老實實的滾到夥房要飯吃,掌勺的是個五十出頭的大兵老漢,正在收拾家夥什。
“叔,我還沒吃….”
結香從帳外探出半個腦袋,委屈巴巴的往裏面看。
“後生來晚了,老漢鍋都刷好了,竈也冷了。”
老師父看見結香,一眼就知道她是征召來的新兵。只是沒想到男子漢大丈夫來當兵還哭哭啼啼的,委屈得跟小媳婦一樣。
“鍋上還有幾個馍,你看吃不?”
他掀開屜籠,五六個拳頭大的糙面饅頭,黑黢黢的,一看就紮嘴和水都不一定能夠噎得下去。
“吃!”
當然吃了,離開這還指不定有的吃。結香跟着只猴似的蹿進來,伸手就去拿了一個狼吞虎咽的嚼起來。
“慢點吃,小心噎着。”老師父用土陶碗舀了水遞給她,語重心長的勸解道:
“吃完睡個好覺,明早就走吧。年紀太小了,身板又不行,軍營裏不養閑人。”
結香被說的鼻子一酸眼淚就湧了上來。
老師父:“不是說你是閑人,長大些再來。”
說完他就拿着煙鬥出去抽煙了,留着結香一個人在竈房裏。
但直到抽完一鬥旱煙,裏面的人還不見出來,他這才辭別了土坡上的黑影。
“參軍大人,末将去看看他怎麽回事,還不出來。”
“去吧,明日那些人就都讓他們走吧。”
黑影站起來,提步離開,寬大的長衫脹滿了涼爽的晚風。
但離開不過幾步,夥房內就響起了叫罵聲。
“你這後生,怎麽吃那麽多!餓死鬼投胎,撐死你!”
原本要回帳的蕭忍冬聽見響動立刻就返身奔了回去,沖到夥房內,只見剛才那慘兮兮從山上跑回來的小士兵,吃撐了肚子,翻着白眼倒在地下,嘔了一地的污穢。
“張叔,把他放到桌子上來!”
蕭忍冬迅速清理趕緊木桌上的瓢盆,張叔抱着結香放在桌子上。只見他掏出腰間的針筒,拿住銀針解開她的衣服。褲頭往下拉露出撐圓滾的小腹,在肚臍兩寸旁的天樞穴紮下。
“參軍大人怎麽樣,會不會有事?”
“沒事,施了針就能緩解過來了,以後看着他不能再讓他這樣亂吃了。”
這樣險些撐死的經歷,蕭忍冬也曾有過。只有餓極了,餓怕了的人才會這樣拼命的往肚子裏塞東西。
再見到這樣的情景,即便他現在不用挨餓了,但還是感覺害怕。施了針還是不停的給她按手,好讓她能夠舒服些了。
很快結香煞白的臉色就緩和了過來,能夠睜開眼看着頭頂上的帳篷,感覺肚子上涼涼的。
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曾經在人肉市場裏看見的肉販攤。人被扒光了衣服像牲畜一樣躺在桌子上任人宰割,她已經有多少個日夜沒有敢合眼了,就是怕這樣一覺醒來失去反抗之力躺在案板上變成魚肉。
“你這後生,差點害死老夫!”
張叔見結香醒了過來,故作嚴肅的咒罵了一句,轉頭去清掃地上的污穢。
蕭忍冬低聲安慰她道:
“別怕,沒事了。以後吃東西不要那麽着急,沒人和你搶的。”
結香躺在桌子上,一眼就能夠看見頭頂上亮晶晶的眼睛。半束起來的長發滑過蕭忍冬的肩頭,掃在她的臉頰上。
她見過這人的,連剛才那個厲聲呵斥她的校尉都要恭敬地給他行禮。
“明早就回家去吧,你太小了,入伍不合适。”
他說的話和張叔一模一樣,但是溫柔得多。使得結香有了争辯得念頭,但是她更先感覺到小腹像是被螞蟻咬了一下。銀針被抽去,衣服也被攏了起來。
眼看着那人收起了針筒就要轉身離開,結香手疾眼快的抓住他的袖子借力起來。
“我不小了,将軍,我十六了!我能背着那麽重的石頭就說明我身體不錯的,而且我絕對的服從軍令,沒有任何怨言!請将軍收留我,我只是比較矮,可是我很有力氣的!”
她從桌子上蹦下來想要跑兩圈讓蕭忍冬看看自己并不弱,但是高估自己一跳就栽了地下。還好蕭忍冬擡腳沒走開,一把撈住了她。
“為何來參軍入伍?”
他忽然嚴肅的問道。
結香一愣,“久仰将軍大名,想要追随将軍報效朝廷,保家衛國!”
應得慷慨激昂,中氣十足。但結香自己知道,她走投無路了才來這裏的。只為讨口飯吃,為了活命。
蕭忍冬不說信和不信,還是問道:
“多大了?”
結香毫不猶豫道:“十六了!”
蕭忍冬:“再問你一遍,多大了!”
顯然這聲詢問裏是有些怒氣的。
結香被吓得腦子一懵,意識到自己謊話被他識破了。耷拉着腦袋,嗡聲道:
“十….十四。”
蕭忍冬:“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說實話我現在就把你扔出去!”
結香:“十….十三,過了明日我真的就滿十三了。是實話,我沒有騙将軍!”
蕭忍冬緊蹙的眉頭一松,看着眼前極力要表現自己,渴望得到認可的人,仿佛看到了當年自己一般。這樣的無力之感他太熟悉了,因為沒有能力所以需要別人的認可才能夠活下去。
“張叔,他以後就跟着你。”
背後傳來張叔的腳步聲,蕭忍冬吩咐了一句便頭也不回的走出帳去。
張叔應道:“是參軍大人。”
結香晃神了半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蕭忍冬走遠,她才後知後覺的回神跟上去追問。
“将軍,你收我了?”
蕭忍冬腳步未停,但聽見了結香的聲音。原是本不想搭理他的,但還是沒忍住開口道:
“我等你長大,長到十六歲就跟我上戰場。”
結香聽見到這話歡喜雀躍的大跳起來,脆脆生的應道:
“是,将軍!”
後來蕭忍冬才知道等那個小士兵長大,也是等她長大。
而陰差陽錯成為昌平候夫人的結香,結束她漫長又曲折的一生後下葬時并沒有入元家逸園陵。封棺前元寧将她以死求得的和離書放在了棺椁中,只是人世間依舊還是有昌平侯夫人,一個響當當,恩蔭後世的封號。
但只是封號,沒有名字,這是元寧的執念。